山药这物事,向来是极好的补药。我初见它时,是在祖父的药柜里,那褐黄的外皮,细长的身形,倒像是从土里钻出的精魂,被农人一锄头掘了出来,抖落泥土,便成了药材。
山药的形态实在算不得出奇。长圆柱形,略扁曲,表面黄白或淡黄色,有纵沟、纵皱纹及须根痕。偶有浅棕色外皮残留。体重,质坚实,不易折断,断面白色,粉性。细细嗅之,无甚气味,嚼之微酸,而后微甜,这便是它的性味,“甘、平。归脾、肺、肾经。”功能主治更为明了,补脾养胃,生津益肺,补肾涩精。用于脾虚食少,久泻不止,肺虚喘咳,肾虚遗精,带下,尿频,虚热消渴。
祖父常说,山药配伍不同,功效各异。配黄芪,健脾益气;配茯苓,健脾利湿;配党参、白术,治脾虚泄泻;配扁豆、谷芽,消食健脾。若与熟地、山茱萸同用,可补肾益精;合五味子、麦冬,能补肺止咳。这些配伍之道,祖父烂熟于心,每每道来,如数家珍。
记得那年秋深,祖父带我去挖山药。晨光熹微中,我们踏着露水往山里去。祖父扛着锄头,我提着竹篮,“一老一小”,沿着蜿蜒山路缓行。山间的空气清冷而湿润,吸入肺中,竟有些山药般的甘淡。
“山药这东西,埋得深,得有耐心。”祖父在一块坡地前停下,眯着眼睛打量地势,“找对了地方,一锄头下去,不能急,得顺着它的长势慢慢刨。”
他蹲下身,用手拨开枯黄的杂草,露出地面细微的裂缝。“瞧见没?这是山药在底下生长,把土顶开了。”
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,果然看见几道细密的裂纹,如地图上的河流般蜿蜒在地表。
祖父开始下锄,动作轻柔得不像在挖土,倒像是在抚摸大地。一锄一锄,泥土被小心地翻开,渐渐露出底下淡黄色的根茎。他弃了锄头,改用手刨,细长的山药终于完整地现身,足有半臂长,沾着湿润的泥土,在晨光中泛着温和的光泽。
“多好啊,”祖父捧着那根山药,像是捧着什么宝贝,“土生土长,吸纳天地精华,却甘于埋没,不张扬。”
我那时尚幼,不解其中深意,只觉祖父对一株植物太过敬重。后来才明白,他敬重的是自然造化,是万物有灵。
挖回来的山药被祖父仔细处理。他教我如何刮去外皮,切片晒干,或者鲜用。刮皮时,山药渗出黏滑的汁液,沾在手上痒得很。祖父便取来姜片,替我擦拭止痒。
“山药黏滑,这是它的精华所在,最能润泽人体。”祖父边说边将山药切成薄片,那白色的断面很快氧化成淡黄色。“所以要及时泡入清水,加少许醋,可保其色白。”
冬日里,祖父常用山药熬粥。糯米淘净,山药去皮切块,加水慢炖。有时加几颗红枣,几粒枸杞。粥成,满室飘着淡淡的甜香。我坐在炉旁,看祖父搅动锅里的粥,白汽蒸腾,模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。
“这粥最养人,”他盛了一碗给我,“山药补气,米粥养胃,冬日吃了,浑身暖和。”
我捧着碗,粥的热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,在那物资不甚丰裕的年代,这一碗山药粥便是最好的滋补。
村里王老汉常来找祖父看病。他咳嗽已久,吃了许多药不见好。祖父诊脉后,道是肺气虚。
“回去用山药二两,粳米二两,煮粥常食。”祖父开方极其简单,“若要好得快些,可加杏仁三钱。”
王老汉依言而行,不出半月,咳嗽竟真的好了大半。他提着一篮鸡蛋来谢祖父,祖父只取了两个,余者退还。
“山药本是地里长的,不值什么。”祖父笑道,“你能好起来,是你自身正气恢复,山药不过助了一臂之力。”
我后来读《本草纲目》,见李时珍言山药“益肾气,健脾胃,止泄痢,化痰涎,润皮毛”,才知祖父用药之精妙。他不仅懂药性,更懂人性,知农人俭省,故少开贵药,多以寻常食材入方,效果却是不差。
山药花开在夏季,白而小,不甚起眼。祖父说,越是好东西,越是低调。人参深藏林中,三七生长在高山,山药埋在土里,都不张扬。这道理,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。
十三岁那年,我患了一场大病。病后体虚,食欲缺乏,日渐消瘦。祖父不慌不忙,每日为我熬制山药粥,有时加莲子,有时加芡实,变着花样,却总以山药为主。
“脾主运化,你病后脾胃虚弱,运化不力,故而不思饮食。”祖父一边喂我喝粥,一边解释,“山药甘平,专补脾胃,培土生金,肺气也得滋养。脾胃好了,自然能吃能睡,长肉生力。”
果然,连食半月后,我胃口渐开,面色也红润起来。祖父又教我做山药糕,将山药蒸熟捣泥,加糯米粉、白糖揉匀,切成小块蒸熟。这糕点白嫩软糯,甜而不腻,我十分爱吃。
病愈后,祖父让我随他上山采药。时值深秋,山野萧瑟,唯山药正值采挖佳季。祖父不仅教我辨认山药,还指点了许多其他草药,地黄、当归、黄芪……他说得不多,但每句都切中要害。
“用药如用人,贵在知其性,扬其长,避其短。”祖父站在山坡上,指着远方的村落说,“你看这山药,长在土里,不像花果招摇,却能补人虚损。做人亦当如此,不必张扬,只要有真本事,总能造福于人。”
这些话,当时听来似懂非懂,如今回想,却是至理。祖父行医数十载,始终住在山村,未曾扬名立万,却救治乡邻无数,赢得敬重爱戴。他就像这山药,不张扬,却有实实在在的好处。
后来我离家求学,每逢归家,祖父仍会熬山药粥。他说都市生活耗人精神,需得常补脾胃。临走时,又让我带上一包干山药片。
“自己熬粥喝,别总在外头吃,那些东西油大味重,伤脾胃。”祖父的叮嘱年年如此。
再后来,祖父老了,手抖得再不能切出匀称的山药片。我便学了来,每次回家,为他熬粥。他坐在藤椅里,看我忙前忙后,眼中有欣慰之色。
“还记得怎么辨认山药吗?”他问我,像小时候教我那样。
“记得。叶心形,花小白色,根茎圆柱形,皮黄褐,肉白,有黏液。”我流利地回答。
祖父点头微笑:“不只是这些。最重要的是知道它的品性。山药耐寒耐旱,适应性强,但最怕水涝。所以多生长在排水良好的坡地。入药部分埋在地下,不显山不露水,却有大用。”
那年深秋,祖父走了,享年九十多岁。遵照他的遗嘱,我们将他葬在后山那片山药地旁。下葬那天,我挖了一株山药,完整地放在棺木上。那山药很长,根须分明,像是抓住了大地的脉搏。
今又秋深,我站在祖父墓前,山坡上的山药花开得正好,小白花在秋风中微微点头。我挖了一株山药,小心地去皮切片,如祖父曾经教我的那样。断面洁白,渗出黏液,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
归途上,我想起祖父常说的一句话:“人参补气,偏于燥热;山药补气,却温和滋润。故而山药可常服久服,润物无声。”
人世间,有多少像山药一样的人,默默无闻,却滋养着他人。他们不争名利,不慕荣华,只在本分位置上尽己所能。这种朴素而深沉的奉献,或许才是生命最本真的状态。
山药依旧长在土里,花开花落,不为人知。但需要它的人,自然会循着踪迹找来,获得滋养。这或许就是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,真正的价值,从不依赖于外在的喧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