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扁豆这种药草,向来是不大惹人注目的。它既无艳丽之色,亦无扑鼻之香,不过是扁扁平平的一粒豆子,躺在药柜的某一格中,静待识货之人。我初识此物,是在祖父的药铺里。
祖父的药铺临村的小街而开,三开间的门面,当中悬一黑底金字匾额,上书“济生堂”三个字。铺内东壁列药柜,百十个小抽屉森然排列,每个抽屉面上贴着药名。西壁则是一排玻璃罐,内盛各色药材。白扁豆便在其中一罐,与赤小豆、绿豆等比邻而居,却自有一番气度。
这白扁豆呈扁椭圆形,长不过七八分,宽约四五分,厚才二三分。表面平滑,色白微黄,一侧边缘有月牙形的白色隆起,人称“眉豆”,便是由此特征而来。质坚硬,须捣碎方能用。放在鼻下嗅之,气味甚微;置于口中嚼之,淡而有豆腥味,细品则回甘。若得炒制,则色转微黄,香气渐出,更添健脾止泻之效。
祖父说,白扁豆性微温,味甘,入脾、胃二经。功能健脾化湿,和中消暑。《本草纲目》谓其“止泄痢,消暑,暖脾胃,除湿热,止消渴”。《药品化义》亦云:“扁豆味甘平而不甜,气清香而不窜,性温和而色微黄,与脾性最合。”主治脾虚兼湿,食少便溏,湿浊下注,白带过多以及暑湿吐泻。看似平常之物,竟有这许多用处。
至于配伍,更是大有学问。同人参、茯苓、白术等并用,可治脾虚湿滞,如参苓白术散中,便有白扁豆一席之地,协同诸药,共奏健脾渗湿之效。配香薷、厚朴等,能解暑湿之邪,如香薷散中,扁豆与香薷、厚朴同用,祛暑化湿,和中理气。与芡实、金樱子相伍,则止带下;和藿香、佩兰同行,可化湿醒脾。小小豆粒,竟能与诸多药材为伍,各显其能,这倒颇有人间社会的趣味了。
我少时体弱,常患泄泻。每至夏秋之交,湿热盛行之际,我便成了药罐子。母亲按祖父的方子,取白扁豆、山药、薏苡仁各等分,炒黄后磨粉,每日调粥喂我。那粥呈淡黄色,闻之有焦香,入口绵滑,后味回甘。连服数日,果然便溏渐止,食欲日增。自此,我对这不起眼的白扁豆,便生出几分敬意来。
某年盛夏,连月不雨,天气郁蒸。街坊王老四的孙子患了暑湿症,发热头痛,胸闷腹胀。王老四家境贫寒,请不起大夫,便来求祖父施诊。祖父诊视后,道是暑湿伤中,并不严重,不必用贵重药材。只取白扁豆一两,香薷五钱,厚朴四钱,甘草二钱,命我包了递给王老四,嘱其以水煎服,日进三服。
王老四将信将疑地接过药包,嘟囔道:“这几味寻常药材,能治我孙儿的病吗?”祖父也不多言,只微微一笑:“先用三日,若不见效,老夫分文不取。”
过了三日,王老四携孙来谢。那孩子面色已见红润,活泼如常。祖父抚须微笑,道:“药无贵贱,愈病则良。白扁豆虽贱,能解暑湿,何必求参芪呢?”王老四连声称是,从怀中掏出几个硬币和毛角,祖父却推了回去:“留着给孩子买些吃的,补补身子。”
后来我离乡求学,难得回乡。那年秋日回乡,见祖父已老迈,药铺交由堂弟经营。堂弟年轻,崇尚时新,药柜中多了许多西洋参、胶原蛋白之类,那些传统药材,反倒被冷落了。我寻遍药柜,不见白扁豆踪影,问之,堂弟笑道:“如今谁还用这个?利薄得很,早不进了。”
我默然。踱至后院,见墙角竟有一架扁豆,蔓生篱上,花紫果白,豆荚累累。祖父拄杖而来,道:“这是我种的,留个念想。”他摘了几荚,剥出豆粒,白色豆仁在苍老掌中,愈显莹润。
“这白扁豆啊,”祖父缓缓道,“不择地而生,不择水而长,花不争艳,果不争大,却能在需要时挺身而出,解人疾苦。药如人,不在贵贱,而在有用。”
我俯身拾起一粒落地的白扁豆,捏在指间,忽然明白了许多。这世间多的是华而不实之物,少的是这般朴实无华却真有用处的存在。人们追逐贵重,轻视平凡,却不知平凡之中常有真义。
祖父颤巍巍地蹲下身,捡拾落地的豆荚。夕阳透过藤蔓间隙,在他斑白的发间跳跃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他教我辨识药材的情景。那些午后,药铺里弥漫着草药的特殊气息,祖父的声音平和而清晰,如溪水潺潺。
“白扁豆最好的是河南产,粒大饱满,色白微黄。”他常常这般开场,然后从药柜中取出样品,放在我掌心,“你看,这豆形如眉,故又称眉豆。它性子温和,不燥不寒,最是中和之道。”
我问他:“既然性味平和,为何能有如此功效?”
祖父笑了:“正因它平和,才能调和诸药,健脾而不腻,化湿而不燥。这世间,锋芒毕露者易折,刚强者易碎,反倒是平和之道,最能持久。”
这些话,少时不解其意,如今回味,竟觉深长。
堂弟从前面走来,见我们蹲在扁豆架下,笑道:“爷爷又在这里摆弄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了。现在城里人都兴吃保健药,谁还理会这土豆子?”
祖父也不恼,只慢慢起身,将手中的豆荚放入堂弟掌心:“不值钱?能治病救人的东西,怎能说不值钱?你卖的那些洋药片,价格是高,可真比这豆子强?”
堂弟讪讪地笑,转身回了药铺。祖父望着他的背影,轻轻叹气:“这世道,人都被价格蒙了眼,忘了价值所在。”
我想起在城里见过的一些事。那些包装精美的保健品,价格动辄数百上千,效果却未必明显。而如白扁豆这般寻常药材,只因价格低廉,反倒被人轻视了。
傍晚时分,祖父亲自下厨,用新摘的白扁豆熬粥。豆香弥漫在老屋中,勾起我儿时的记忆。他告诉我,抗战时期,药材紧缺,就是靠这些寻常草药,救了不少人的性命。
“那时哪有什么贵重药,无非是就地取材,知药善用。”祖父说着一桩往事。有个伤员伤口溃烂,高烧不退,就是用白扁豆配合几味山野草药,外敷内服,硬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“药不在贵,对症则灵。”祖父搅动着锅里的粥,语气平和却有力。
粥成,祖父给我盛了一碗。白扁豆经过熬煮,已然化入粥中,只余淡淡清香。我慢慢吃着,觉得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。
“人如药材,各有其性。”祖父忽然道,“有的如人参,贵重难得;有的如大黄,药性猛烈;但大多如这白扁豆,平凡却有大用。社会如药方,需要各类人各司其职,方能调和安康。”
我顿觉豁然。原来祖父不只是教我识药,更是借药喻人,讲述处世之道。
离乡前日,我去后院与扁豆架告别。紫花仍在开放,新的豆荚正在形成。我采了一些豆荚,取出豆粒,小心包好,放入行囊。
回城后,我在阳台种下了几粒白扁豆。它们很快发芽生蔓,沿着我搭的架子攀爬。夏末时节,竟然也开了花结了果。邻居见了好奇,问我种的是什么名贵植物。我笑答:“只是普通的白扁豆。”
“种这个做什么?又不值钱。”邻居不解。
我望着那淡紫色的花朵,轻声道:“有些东西的价值,不是用钱衡量的。”
今夏多雨,邻居家的小孩得了暑湿感冒,发热不适。我送去一些自种的白扁豆,教他们如何煮水解暑。几日后,邻居惊喜地告诉我,孩子的病好了,而且那豆水不难喝,有股淡淡的清香。
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的坚持。在这个追逐名贵的时代,那些平凡而有用的事物,更需要有人去珍惜,去传承。
白扁豆依然静默,不辩不解。它只是在那里,开着淡紫的花,结着白色的果,等待着需要它的人。一如这世间所有被轻视却不可或缺的存在,不喧哗,自有声。
夜深人静时,我常取出从老家带来的白扁豆,摊在掌心。这些白色的豆粒,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仿佛祖父温和的目光,穿越时空,依然给人以温暖和力量。
我想,这就是传承吧。不只是药性的传承,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智慧的传承。祖父通过这小小的白扁豆,教会我识别世间的真价值,不慕虚华,但求实在;不追逐昂贵,但珍惜有用。
如今每当我看到阳台上攀爬的扁豆藤,总会想起祖父的话:“这世间,最难得的不是贵重,而是适用;不是显赫,而是坚持。”
白扁豆依旧年复一年地生长、开花、结果,不问贵贱,不计褒贬,只是静静地做好自己,做好一株有用的植物,做好一味有效的药材。而这,或许正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处世之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