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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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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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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声宣恩耍耍的叹息

我想,我是来寻一种声音的。这念头,自我踏入鄂西宣恩这重重叠叠的大山时,便愈发清晰起来。我想寻的,不是山涧潺潺的流水声,不是林间啁啾的鸟鸣声,也不是集市上繁杂的喧嚷声,而是那据说已渗入这片土地骨血里的,一声苍老而又活泼的叹息。那便是“宣恩耍耍”了。

山路盘旋,将外面的世界一层层剥离开去。车窗外的景色,从规整的田畴渐次变为恣意的绿意。山是叠着山的,仿佛一卷永无尽头的水墨长轴,那墨色是深深浅浅的,浓的是近处的杉树林,淡的是远处隐在雾霭里的峰峦。

偶尔能看见一两座吊脚楼,像疲惫的鸟儿,栖息在山腰的平缓处,黑黢黢的木板壁,承载着风雨和时光的重量。空气是湿漉漉的,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烂后又新生出的,那种清冽又有些甘苦的气息。这气息,与城市里那种被尾气和空调过滤过的、千篇一律的空气截然不同,它似乎本身就蕴含着故事与时间。

引我来的,是纸页上几行冷冰冰的文字:“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”“源于土家族原始的‘祭祀娱神’活动”“舞蹈风格古朴粗犷又风趣幽默”。这些名号,像博物馆玻璃柜上的标签,庄重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尘粒。直到我坐在了这座老旧木楼昏暗的堂屋里,面对着谭老爷子,那些标签才开始一点点融化,露出底下温热而真实的血肉来。

堂屋的光线是浑浊的,从一方小小的木窗艰难地挤进来,照出空气中浮沉的微尘。那光是金黄色的,却又不是那种明亮的、欢快的金黄,而是像陈年的蜜,带着一种黏稠的、停滞的质感。光线落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,落在磨损得发亮的桌椅边角,也落在谭老爷子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。

他就坐在一把竹椅上,身子微微佝偻着,像一尊被岁月磨光了棱角的根雕,静静地安置在这片昏黄的光晕里。他身后的板壁上,挂着一方褪色的丝帕和一把骨架泛黄的折扇,静静地,仿佛与这老屋一同沉睡着。我们的话题,便从这沉睡开始。

“耍不动喽,”他摇着头,声音沙哑,像风吹过干裂的树皮,“骨头硬了,气也短了。那‘喜乐神’,怕是请不下来了。”

“喜乐神”。我心头一动。这便是了,那纸上的“东方迪斯科”,在老人的口中,竟是一个可以被“请下来”的,有灵的神祇。它不是表演,不是艺术,甚至不完全是舞蹈;它是一场交谊,一次对话,是凡俗之人向渺茫苍穹伸出的一只热情的手。

我的思绪,便随着他沙哑的嗓音,飘向了那早已消失在时间烟雾深处的起源。我想象着,在更古老的时候,在这片被大山紧紧包裹的土地上,我们的先祖们,那些赤着脚,脊背上滚着汗珠的土家族人,是如何面对那些他们无法理解又必须敬畏的力量的。是连月的干旱,龟裂的土地张着焦渴的嘴;是突如其来的瘟疫,山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;是狩猎的无获,是繁衍的艰难。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在那巨大的、沉默的自然伟力面前,人是何等的渺小与无力。

那时,没有精密的科学来解释风云变幻,没有有效的医药来对抗生老病死。他们的心,该是充满了怎样的惶恐与虔诚。他们仰望着似乎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天空,俯拜着孕育万物又时常显得吝啬的大地,他们相信,必定有某种超越凡俗的力量,在主宰着这一切。

于是,他们献上最珍贵的牺牲,唱起最恳切的祷词。然而,哀求与跪拜,或许都已穷尽。当恐惧与希望都累积到极致,一种更奇崛的念头,如同地底的岩浆,从他们绝望而坚韧的心底喷涌而出,我们不哭了,也不跪了,我们要“耍”起来!我们要用最奔放的肢体,最狂放的节奏,最淋漓的汗水,来“娱神”!

这该是何等悲壮而又烂漫的图景!我想象那场景,夜幕低垂,或许是围着寨中熊熊的篝火,或许是面对着一座简陋而神圣的神龛。鼓,不是现在舞台上那种精致的乐器,或许是蒙着兽皮的木鼓,或许是掏空了的树干;锣,声音也该是沙哑而洪亮的,能震得人心头发颤。没有丝竹的婉转,只有这最原始的,近乎野蛮的节奏,一声声,一下下,敲打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脏上。

那最初的“耍耍”,绝没有今日所见的那丝“风趣幽默”,它必然是癫狂的,是迷醉的,是生命本能最极致的呐喊。舞者,或许就是寨中最普通的男女,他们褪去了日常的拘谨与疲惫,任由那节奏攫住自己的四肢百骸。他们旋转、跳跃、摇摆,动作一定是大幅度而毫无章法的,充满了野性的力量。他们的脸上,或许涂抹着赭石或锅灰,看不清原本的样貌,只剩下那一双双在火光中亮得惊人的眼睛,那眼睛里,有迷狂,有希冀,有一种要与这天地,与那冥冥中的神灵融为一体的渴望。

那舞动的,不是艺术,是求生;那取悦的,不是观众,是命运。这是一种何等的智慧,又是一种何等的悲哀!他们以自身的欢乐为祭品,试图去平息神灵的怒火。或者说,去平息他们内心对于未知的恐惧。

在那原始的律动中,人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渺小,他以整个身体为祭,向那漠然的神灵宣告:你看,我们是这样地想要活着,这样地能够快乐!你,难道不被感染,不为之动容吗?这近乎天真的,以“乐”为盾牌来对抗命运的方式,其中蕴含的,是一个民族在最艰苦的生存环境下,所迸发出的最坚韧、最乐观的生命力。

这以“乐”为祭,以“耍”通神的传统,像一根隐秘的丝线,一直贯穿下来,编织着“耍耍”的魂灵。即便后来,神的形象渐渐模糊,祭祀的庄严慢慢淡去,从神圣的祭坛走向了凡俗的田间地头,那内核里的那股子“精气神”,那种在生活重压下依然要昂起头来的、不屈的乐观精神,却从未消散。它从一种人与神的对话,转变成了人与人的交流,人与土地的依存。

“我们那时候啊,”谭老爷子的脸上,渐渐有了一点光彩,像灰烬里重新亮起的火星,“田里忙完了,一身泥巴,累得直不起腰。可一到晚上,锣鼓一响,啥乏都忘了。院坝里,点上松明子,那股子松油味儿,混着汗味儿,好闻得很!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都来了。丑角逗,旦角羞,满场子地转,满场子地笑。那才叫个快活!”

他描述起“耍耍”的场面,语速快了些,手势也多了起来,仿佛那热闹的景象就在眼前。旦角手执丝帕,那帕子在她手里,仿佛是活的。它时而是羞怯的眼波,半遮半掩着少女的容颜,只留下一双流转的眸子,欲语还休;时而是拂过心尖的一阵微风,轻柔地、痒痒地,撩拨着观者的心弦;时而又成了欢快的旗帜,随着身体的旋转而飞扬,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。

而丑角,则手握折扇,那是他的权杖,也是他的道具。他矮着身子,迈着夸张的步子,脸上是谄媚而又憨厚的表情。那把扇子,在他手中开合指点,时而为自己扇风,显出一副假作的从容;时而又去逗引那旦角,动作笨拙而急切,引人发笑。这“丑”,并非真正的丑陋,而是土家人特有的那种憨厚里的狡黠和诙谐,是苦难生活中淬炼出的幽默感和幸福感。

他们不停地交换位置,穿梭,追逐,像山间的溪流与石子,嬉戏了千百年。那舞蹈,没有芭蕾的优雅,没有古典的程式,它的美,就在那“俗”里,是乡野的风,是泥土的香,是男女之间最质朴、最健康的情愫,是生活本身蒸腾出来的那股子热乎乎的人间烟火气。

而这一切,是以土家语为衬底的。老爷子似乎被回忆点燃,低声哼唱了几句。那调子古朴,没有复杂的旋律,音节铿锵而短促,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韵律,却像古老的咒语,瞬间将这堂屋与外面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隔绝开来。

那歌声里,有山的回响,有水的流转,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原始力量。我想,这语言,这生于斯、长于斯的语言,它的每一个音节,都与这里的山川风物、与这“耍耍”的举手投足紧密地契合着。那是汉语的“风趣”所无法完全转译的,深植于一个民族血脉中的情感密码。一句土家的调笑,其间的微妙神韵,或许用十句汉语也解释不清。

然而,这密码,正在失传。老爷子的歌声停了,那点刚刚亮起的光彩,又迅速黯淡了下去,比之前更加落寞。他叹了一口气,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到地上。“现在的娃娃,哪个还讲土话?他们都出去喽,到广州,到上海,到那些亮堂堂的大城市去啦。他们看那个电视上的舞,一跳一跳的,”他笨拙地比画着,脸上是深深的困惑与落寞,那是一种与整个时代脱节的茫然,“他们说我们这个,‘土’。”

“土”。一个字,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压在了这古老的“喜乐神”身上。我无言以对。我能说什么呢?说这是文化?是遗产?是瑰宝?在这些实实在在的生存压力和生活选择面前,这些词汇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外面的世界,正以惊人的速度同化着一切。那些由钢筋、玻璃和互联网构筑的文明,以其标准化、便捷化的魅力,席卷了全球每一个角落。

山,不再是屏障,而成了一种需要被“开发”,被“打通”的阻碍。属于山的、慢的、手工的、口耳相传的文明,在那种势不可挡的全球化浪潮面前,节节败退。年轻人向往着山外的繁华与机会,那是另一种活法,另一种价值标准。他们自然地接受了那种全球流行的、节奏强烈而直接的娱乐方式,对于父辈们需要深厚语境才能理解的“风趣”与“幽默”,感到隔膜,甚至觉得“土气”。

“非遗”的名录,像一座光荣的墓碑,记录着它曾经的存在,却也隐隐宣告着它与当下鲜活生命的剥离。它被请进了舞台,被摄像机记录,被学者研究,它成了一种“标本”,被妥善地保存,却也失去了在山野间自由呼吸、自在生长的权利。

那种在院坝里、在松明下,由着性子“耍”出来的生命力,在规整的舞台灯光下,在严格限定的表演时间里,还剩下几分呢?它成了一种需要被“解释”和“说明”的艺术,而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。老爷子或许也隐约感到了这种剥离,所以他才会觉得“耍不动了”,不仅仅是因为筋骨的老迈,更是因为那个能让他尽情“耍”起来的,那个充满共鸣的乡土世界,正在他周围一点点地瓦解、消逝。

老爷子不再说话,只默默地望着那方丝帕和那把折扇。屋内的寂静变得浓稠起来,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,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。我看着他,看着这间老屋,忽然明白了。我所追寻的那一声“叹息”,我听到了。它不在别处,就在老爷子那浑浊而悠远的眼神里,在那两件静默的道具上。在这整个土家山寨,在无数个类似宣恩的地方,那于无声处细细蔓延的、文化消散的微响里。这声音,比任何喧嚣的锣鼓都更令人心惊。

这消亡,并非轰然巨响,而如木叶辞枝,是一种必然的、静悄悄的告别。我们这一代人,或许注定要站在这个断裂带上,成为一些古老歌声最后的聆听者,也成为它们永恒的送行人。我们记录,我们研究,我们试图挽留,像孩子试图捧住一掬注定要从指缝流走的沙。

我们建立博物馆,编纂名录,举办文化节,这一切努力,或许能延缓那消逝的速度,却终究难以改变那流向。一种文化,当它失去了滋养它的社会土壤和生活其中、并真心热爱它的人群时,其精神的枯萎,便是迟早的事。我们所能保留的,或许终究只是它的“形”,而那最珍贵的、活生生的“魂”,将随着一代人的老去而飘散于历史的深空。

许久,老爷子缓缓站起身,走向板壁。他的动作有些迟缓,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谨慎。他取下了那方丝帕和那把折扇。他的手,布满老茧,青筋凸起,在触碰到那柔软丝线与光滑竹骨的一瞬,却忽然变得无比轻柔,仿佛在触摸一个婴儿的脸颊,又像是在触碰一个极易惊醒的梦。

他就那么站着,微微低着头,目光凝注在手中的物件上。他没有舞动,甚至没有做一个简单的动作。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,握着它们,像握着一整个行将远去的时代。那方褪色的丝帕,在他粗粝的指间,显得愈发柔弱;那把泛黄的折扇,合拢着,仿佛再也无人能将其潇洒地打开。

那一刻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这静止,比任何狂舞都更具力量。它是一曲无言的挽歌,是一个文明片段在彻底沉入黑暗前,最后也是最深刻的定格。

而我,这个偶然的闯入者,这个无根的旁观者,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片浑浊的光里,感到一种深切的悲悯与无力。那一声来自远古的、欢腾的“耍耍”,那试图与天对话的炽热灵魂,最终在我心底,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无言的叹息。

这叹息,不属于我,或许,也不只属于谭老爷子。它属于所有在时间的河流里,眼睁睁看着故乡沉入水底的人。我带不走那方丝帕,也带不走那把折扇,我只带走了这满心的、沉甸甸的寂静,以及那一声在寂静深处,回响了千百年,而今终于渐趋微弱的——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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