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摆手舞,原本不叫“东方迪斯科”。在来凤县的舍米湖,那位八十岁的彭老爹眯着眼睛,用掺杂着土家语的汉语告诉我:“我们叫‘舍巴日’。”他的手在空中缓缓划过,仿佛在抚摸一个古老的灵魂。“舍巴”是祖先,“日”是祭拜。这摆手,原是子孙与先祖之间,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。
我初见摆手舞,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。武陵山区的雾,浓得化不开,像是从远古飘来的炊烟,要把整个山寨重新裹回时间的襁褓里。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剪影,如同沉睡的巨人。循着锣鼓声走去,村寨中央的摆手堂前,那堆篝火燃得正旺,火苗舔舐着夜色,发出噼啪的轻响,像是祖先在耳语。
他们开始动了。没有炫技的高难度动作,只是摆手、屈膝、下沉。成百上千人的队伍,动作整齐划一,像被同一个灵魂支配着。手臂在身前摆动,划出饱满的弧线,然后身体顺势下沉,膝盖有节奏地屈伸。就这般一起一伏,周而复始,仿佛在模拟着生命最基本的律动——呼吸。
我忽然觉得,他们摆动的不是手臂,而是时间本身。
那“摆手”的姿态,多么像一个人在时光的河流中,试图推开什么,又试图拥抱什么。推开的或许是现实的重量,拥抱的却是记忆的温暖。这简单的重复里,藏着人类最古老的生存密码,即在顺应与抵抗之间,找到生命的支点。
这时,一位身着传统土家服饰的老者走到场中央,开始领唱摆手歌。他的声音苍凉如山谷里的风,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岁月的深井中打捞上来的。那是用土家语唱诵的古老歌谣,虽然我听不懂歌词,但那旋律本身就在诉说,关于开荒辟土的艰辛,关于五谷丰收的喜悦,关于生离死别的痛楚。歌声与锣鼓声交织,仿佛天地也在应和。
锣鼓声越来越急,人们的脚步也越发有力。尘土飞扬起来,在火光中形成金色的雾霭。我仿佛看见,这舞步踏过的,不只是今夜的土地,还有千年的光阴。那尘土的气息混杂着稻草的香味,让我想起童年在外婆家谷场上的味道,一种属于大地的、最朴素的安全感。
五代的史书上,那些冰冷的文字突然有了温度:“施州之地,乡人喜摆手为祭。”寥寥数语,如何承载得动这绵延不绝的生命之舞?我想起在县档案馆看到的一本泛黄的《永顺府志》,上面记载着:“每岁正月初三至十五,土民齐集摆手堂,击鼓鸣锣,舞蹈唱歌。”那时的摆手舞,一跳就是十天半月,那是怎样一种生命的狂欢啊。
在酉阳,我看到了另一种形态的摆手舞。那里的动作刚劲有力,带着明显的军事色彩。舞者们时而围成圆圈,时而变换队形,如同古代军阵的演练。领舞的土老师告诉我,这里面藏着祖先的智慧。在摆手之间,记住如何保卫家园。他指着其中一个动作说:“看,这是盾牌舞,我们的祖先用这个动作抵挡敌人的进攻。”他的手势里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感。
而龙山的摆手舞,则更像一部流动的史诗。舞者们通过复杂的队形变化,演绎着土家族的创世神话、迁徙历史。每一个转身,每一次摆手,都在诉说着“里汝蒙业”(开天辟地)、“墨日里日”(长途迁徙)的故事。没有文字的民族,用身体作笔,在大地上书写自己的文明。我注意到一个细节,舞者在表现迁徙时,总会不时回头张望,那眼神里的眷恋,让人动容。
最让我动容的,是在一个偏远寨子里看到的祭祀摆手。那是真正原生态的“舍巴日”。土老师头戴五佛冠,手持司刀,吟唱着古老的请神调。他唱的是土家语,我一个字也听不懂,但那苍凉的调子,却像一只手,直接伸进你的胸腔,轻轻拨动那根最原始的心弦。
“祖先啊,回来看看吧。”翻译低声告诉我歌词的意思,“你们的子孙还在这里,还跳着你们跳过的舞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这摆手舞之所以能穿越千年,不是因为它有多美,而是因为它回答了一个根本的问题。我们是谁?我们从哪里来?
在现代社会,我们都成了精神上的漂泊者。而土家人,通过这简单的摆手,确认了自己在时间链条上的位置。他们每摆一次手,都是在说:“我是巴人的后代,我在这片土地上生长,我的血脉连着远古的根。”
夜深了,舞蹈还在继续。我注意到队伍里有七八岁的孩童,也有耄耋之年的老人。孩子的动作还显稚嫩,老人的步伐已经蹒跚,但他们都沉浸在同一个节奏里,仿佛生命的各个阶段,在此刻达成了和解。一个小女孩跳得满头大汗,她的母亲一边跳着,一边用衣袖轻轻为她拭去额头的汗珠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让我看到了传承的具体模样。
一位跳累了的老奶奶,坐到我的身边。她的脸上布满皱纹,像一张密布的地图,记录着八十年的风霜。但她的眼睛是亮的,映着篝火的光。
“您跳了一辈子摆手舞,不觉得累吗?”我问。
她笑了,露出仅剩的几颗牙:“年轻人,这不是跳舞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对话。”她指着正在舞动的人群,“我们在和祖先说话,和天地说话,也和自己的心说话。”
她指着不同的动作:“这个是插秧,这个是收割,这个是打谷子。我们的日子,都在这些动作里了。”
她开始给我讲她小时候学摆手舞的故事。“那会儿我才六岁,跟在大人后面学。我奶奶说,摆手要像风吹稻穗,既要柔,又要有力。”她的手在空中轻轻摆动,果真如风吹稻浪般优美。“战争年代,我们躲进山里,还在跳。‘文革’时期,不让公开跳,我们就在地窖里跳。这舞啊,断不了。”
是啊,这哪里是舞蹈,这分明是一种活着的姿态。他们在摆手之间,把日常的劳作变成了诗,把平凡的生活过成了歌。
在土家山寨的日子里,我渐渐学会了从摆手舞中阅读这个民族的灵魂。
那向下沉的动作,是他们对大地的理解。农耕民族深知,所有的生命力都来自泥土。所以他们的舞步从不轻飘,总是深深地扎根于土地。每一次下沉,都是一次对大地的叩问;每一次起身,都是大地给予的回答。这让我想起在梯田上看到的农耕场景,农人弯腰插秧,起身擦汗,那起伏的韵律,与摆手舞如出一辙。
那环摆的手臂,是他们对世界的态度。不直接,不尖锐,在圆弧中化解所有的棱角。这像极了土家人的性格,温和而坚韧,在历史的夹缝中求生存,却从不失去自己的形状。如同山间的溪流,绕石而过,却始终奔向远方。
还有那永恒的圆周运动。摆手舞大多围成圆圈,顺时针而行。这循环,不就是农耕文明对时间的理解吗?春种秋收,寒来暑往,生命在循环中延续,文明在循环中积淀。我忽然想到现代人的线性时间观,总在追逐未来,却常常迷失在途中。而土家人,在圆形的舞阵中,找到了时间的真谛,即所有的终点都是起点。
夜深时分,舞至酣处。我看到几个年轻人跳的摆手舞,在传统动作中加入了些许现代元素。起初有些老人皱起眉头,但很快又释然了。文化的生命力不正在于此吗?如同寨子里的那棵古树,根须深扎传统,枝叶却要伸向当代的天空。
一位中年舞者告诉我,他曾在深圳打工三年。“想家的时候,就在宿舍里偷偷摆几个动作。很奇怪,一摆手,就好像闻到了家乡的稻花香。”他的故事让我明白,这摆手舞不仅是祭祀的仪式,更是游子心中的故乡。
离别的前夜,我又去看摆手舞。这一次,我走进了舞动的队伍。起初,我的动作笨拙而迟疑,总也踩不准锣鼓的节奏。但慢慢地,当我放弃思考,让身体听从那原始的律动时,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。在我的左边,是那个爱唱歌的土家姑娘;在我的右边,是总给我塞糍粑的老妈妈。我们的脚步踏在同一个节拍上,我们的手臂划出同样的弧线。在摆手之间,隔阂消失了。
我仿佛能感觉到,在这支队伍里,不只有今晚的舞者。还有那些已经逝去的人,他们的灵魂依然在摆手堂上空徘徊,跟着子孙一起舞动。还有那些尚未出生的人,他们未来的舞步,也早已埋藏在这古老的节奏里。
这一刻,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在摆手的弧线中交汇。生者与死者,土家人与外来客,都在同一个仪式里找到了归属。
我突然想起古籍中记载的巴人“前歌后舞”的出征场景。原来,这个民族早就懂得,舞蹈不仅是娱乐,更是与天地对话的方式。而在当代,当我们的生活被碎片化,当我们的记忆被数字化,这种用身体传承的文化记忆,显得尤为珍贵。
摆手舞在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但在我看来,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此,而在于它依然活在土家人的生命里。在舍米湖,三岁的孩子会跟着大人摆手;在酉阳,摆手舞进入了中小学课堂;在龙山,外出务工的青年回乡过年,第一件事就是去摆手堂跳一场。
我终于懂得了彭老爹的话。这确实不是舞蹈,至少不全是。它是一种记忆的方式,用身体记住,比用文字记住更加牢靠。它是一种存在的宣言,我们在摆手之间,确认自己还活着,还有来处,还有归途。
离开土家山寨时,雾还没有散。但那沉郁的锣鼓声,已经种在了我的心里。我知道,从此以后,无论我走到哪里,在某个疲惫的黄昏,或是一个迷茫的深夜,我都会想起那个摆手的世界。
在那里,人们在天地之间摆手,在生死之间摆手,在记忆与现实之间摆手。就这般摆着,摆过了千年风雨,摆出了一条民族的血脉。
而我们这些现代人,或许也该学会了“摆手”。在奔忙中停下来,摆一摆手,找回与土地的联系,听见祖先的声音,触摸自己那颗被都市文明层层包裹的,却依然跳动着的初心。
摆手之间,是一个民族的全部秘密。它告诉你:“所有的远方,都始于足下的这片土地;所有的永恒,都藏在每一个朴素的当下。”就像那位老奶奶说的:“日子要像摆手一样,不紧不慢,但从来不停。”
回到城市已经数月,昨夜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摆手堂。在梦里,所有跳过摆手舞的人都在一起摆手,包括我自己。我们的动作整齐划一,我们的呼吸同频共振。醒来时,眼角有泪,心中却满是温暖。
我知道,那摆手的弧线,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年轮。每当我在都市的喧嚣中迷失方向,只需闭上眼睛,摆一摆手,就能回到那个有篝火的夜晚,回到那片生长着永恒的土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