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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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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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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烟入墨

松花粉者,乃松树之花蕊所孕之细粉也。春日里,松枝梢头抽出淡黄小花,累累如穗,待得风起,便纷纷扬扬,散作漫天金尘。这松花粉,细如烟雾,轻若浮云,沾衣不湿,拂面还无,却自有一股松树特有的清香,淡而隽永,似有还无。

我初见松花粉,是在祖父的药房里。那日阳光透过木格窗,照在那些瓶瓶罐罐上,祖父正用一柄小银匙,从瓷罐中舀出些许黄色粉末,小心翼翼地称量。那些粉末在光柱中飞舞,如同有生命的微尘,缓缓沉降。

“此乃松花粉,”祖父见我好奇,解释道:“松树精华所在,补虚益气之上品。”

我凑近细看,那粉末细腻非常,色如淡金,闻之有松针清气,兼有淡淡花香。祖父说,品质上乘的松花粉,须得在春日清晨,露水未干时采集,那时花穗未全开,花粉不致散失。采回后,以细绢筛过,除去杂质,再晒干贮存。工序繁琐,得来不易。

“松花粉性温,味甘,入肝、脾经。”祖父如数家珍,“功能祛风益气,收湿止血。主治头旋眩晕,中虚胃痛,久痢不止,诸疮湿烂,创伤出血。”

他翻开泛黄的药典,指给我看那些配伍应用。与川芎同用,治风眩头旋;配陈皮、甘草,疗胃脘虚痛;同红藤、黄连合用,医久痢不止;外用则与黄柏、滑石相伍,治湿热疮疡。

那时我年少,对这些药性医理不甚了了,只记得那日阳光甚好,松花粉在空气中飘浮,祖父的白须上也沾了些许金黄,他说话时,那些金粉便随着气息微微颤动,如同被赋予了什么秘而不宣的生命。

多年后,我离乡求学工作,渐渐淡忘了那些药香弥漫的午后。直到那年冬日,母亲来电,说祖父身体大不如前,时常咳嗽气短,精神萎靡。

我匆匆赶回老家,见祖父靠在躺椅上,原本红润的面容变得苍白,呼吸间带有细微的哮鸣音。他见我回来,勉强笑了笑,那笑容里已无往日的矍铄。

母亲悄声告诉我,入冬以来,祖父便如此了,吃了许多西药不见好转,却又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详细检查。“你祖父说,医者不能自医,这是天命。”

我心下黯然,忽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祖父以前不是常自制松花粉丸剂吗?怎不见服用?”

母亲摇头叹道:“如今后山那片松林已被伐尽,无处采集松花粉了。市面上所售,多是以次充好,你祖父宁缺毋滥,不肯服用。”

我蓦然想起小时候跟随祖父采集松花粉的情景。那是清明前后,晨光熹微,祖父便带着我上山。松林间雾气氤氲,松针上露珠晶莹。祖父挑选那些花穗饱满的松枝,用特制的纸袋套住,轻轻抖动,让花粉落入袋中。

“采集松花粉,须心存敬畏。”祖父曾告诫我:“松树四季常青,凌冬不凋,集天地之阳气,故其花粉能补人之虚损。但若贪多,过量采集,则会影响松树结果,来年便无花粉可采矣。天地造化,取之有度,方是长久之道。”

那些年,祖父每年只采足够一年使用的量,从不多取。有时邻里乡亲有需,他也慷慨相赠,从不计较报酬。

“松花粉不只是药物,更是天地与人的信约。”祖父如是说。

如今松林已毁,这信约似乎也随之断裂。

眼见祖父气息日益衰弱,我心中焦急,忽然想起邻县尚有一片自然保护区,内有百年松林。翌日清晨,我坐车前往,祈求能找到一些松花粉。

保护区内松涛如海,苍翠依旧。我找到管理员,说明来意,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理员沉吟片刻,道:“松花粉采集时节已过,如今已是冬日,哪里还有花粉可采?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“我倒是每年都会循古法采集一些贮存自用。”

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恳求他能分我一些。老管理员摇摇头:“不是我吝啬,只是松花粉贮存要求极高,须得密封防潮,我那些存放多年,不知是否还有药效。”

他引我至家中,从阴凉干燥处取出一个陶罐,打开密封的油纸,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。罐中的松花粉颜色依旧金黄,香气清冽,竟是保存得极好。

“这些松花粉,是我年轻时学着采集的。”老管理员眼神悠远,“那会儿我体弱多病,一位老中医教我此道,说是既能强身健体,也能修养心性。数十年来,每到春天,我仍会去采集一些,仿佛成了与春天的一个约定。”

他小心地分装了一些给我,不肯收钱:“药物本是济人之物,能派上用场,便是它的造化。”

我携药而归,按祖父曾经教过的方法,将松花粉与蜂蜜调和,制成丸剂。祖父见之,眼中闪过一丝光彩,终是没有拒绝。

服用旬日,祖父的气色竟明显好转,咳嗽减轻,精神也健旺了许多。他又能坐在院中的藤椅上,晒着太阳,慢慢讲述那些草药的故事。

“人之一生,犹如四季。”某日下午,祖父忽然说道:“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。年少时如春日生机勃发,中年如夏日热烈奔放,及至秋时,硕果累累,却也开始了凋零。到了冬日,万物蛰伏,看似衰败,实则是蓄势待发,等待新一个轮回。”

他望着院中一棵小松树,那是我几年前手植的,如今已亭亭如盖。

“松树之所以长青,不是不落叶,而是落叶与新叶同存,生死循环不息。松花粉集松树之精华,得四时之气,故能补人之不足,续生命之活力。”祖父缓缓道:“然而药物终归是外物,真正的药,在心里。”

我若有所思。祖父接着说:“这些日子病了这一场,我倒想明白许多。人体小天地,顺应自然,调和阴阳,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。松花粉再好,也不过是助一臂之力罢了。重要的是心存敬畏,顺应四时,取予有度。”

开春后,祖父的身体已大见好转。我们一同在那棵小松树下,看枝头冒出嫩绿的新芽。

“今年春天,这树也该开花结粉了。”祖父笑着说:“待得晴日,我们再来采集一些吧。不多采,只取所需,余下的,就让它们随风散入天地间,完成自然的循环。”

我点头应允,忽然明白祖父所说的“信约”为何物。人与自然,本就血脉相连,取予之间,自有度衡。松花粉作为药饵,补的是气血之虚;作为媒介,连的是天地人心。

松烟入墨,写的是生命轮回;花粉成尘,化作的是天地正气。在这取与舍、补与泄之间,藏着人与自然相处的永恒智慧。

那片被伐尽的松林,数年后又被人重新植上树苗。虽然成林尚需时日,但终究是有了新的开始。每逢春日,我仍会去采集松花粉,不多不少,只取所需。余下的,便由它随风飘散,落入泥土,滋养新一轮回。

松花粉轻轻扬扬,在春光里闪烁着细微金光,如同天地间无声的诺言,亘古不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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