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鼓声,不是平地惊雷,倒像是从大地深处,从那层层叠叠的,被先民的血汗浸透过的梯田泥土里,一丝丝、一缕缕,挣扎着、攀缘着生长出来的。
初听时,它有些怯生生的感觉,仿佛一个羞涩的孩童,在门扉后探着头;可只一刹那,那声音便活了,得了魂灵一般,变得急促、顽皮,且带着一种说不清的、古老的韵律,在群山之间,一跳,又一跳。
我的脚步被这鼓声牵引着,不由自主地循了过去。绕过几丛开得正烂漫的凤仙,踏上一段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板路,便看见一方不算宽阔的坪场。场子中央,立着一面比我还要高出许多的木鼓,鼓身朱漆斑驳,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,上面满是风雨和手泽的印记。而真正攫住我目光的,是鼓前那个“猴儿”。
那是一个精瘦的苗族汉子,脸上涂着赭石与黑炭的油彩,勾出夸张的、非人间的眉眼。他穿着一身缀满布条的、毛茸茸的褐色衣衫,缩着脖子,佝偻着背,活脱脱一只刚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猿猴。可他的眼睛,那藏在油彩后面的眼睛,却是清亮亮的,闪着一种专注而又狡黠的光。他不再是那个在田埂上沉默着抽旱烟的农人,他已然成了精,成了怪,成了这片山水孕育出的一个活泼泼的大精灵。
只见他围着那面大鼓,时而蹑手蹑脚,仿佛在试探一株结满果实的野树;时而猛然跃起,双臂舒展,做出攀缘的姿态。他的双足,像是装了机簧,在泥地上踏出细密而沉实的声响。那两根鼓槌,在他手中,不再是死物,而是他肢体的延伸,是他嬉笑怒骂的喉舌。槌头落下去,不是蛮横的夯击,而是充满了变化的“对话”。时而,是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沉稳如巨猿顿足;时而,是“哒哒哒”一连串清脆的急雨,那是猴儿在枝头欢快地跳跃、嬉闹。
这鼓点,便是一部无声的戏剧。我仿佛看见,在那早已消失的原始森林里,晨曦透过浓密的树叶,洒下万点金钱。一只猴子醒了,它挠挠头,眨眨眼,开始了一日的生涯。它灵巧地攀上树干,去摘取那最高处的、最甜的果子;它与同伴争夺,互相龇牙咧嘴,追逐打闹,那鼓点便也跟着紧张、激烈起来;玩得累了,它便静静地蹲坐在树梢,望着云卷云舒,那鼓声也随之舒缓、悠长,带着一丝满足的、懒洋洋的意味。
这哪里是在击鼓?这分明是一场生命的模仿,一场对远古记忆的招魂。我们的先民,在万物有灵的年代,怀着怎样的敬畏与羡慕,将这山林间的邻居,一举一动,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,最后,用这最朴素的鼓,将它凝固下来,传承下来。这猴儿鼓里,跳动着的不只是猴子的灵魂,更是我们人类童年时期,与自然万物共生共舞的那份天真与虔诚。
我的思绪,不由得飘回了遥远的童年。我的故乡在大巴山深处,没有这般雄奇的苗鼓,却也有着自己的傩戏。每逢年关,也会有戴着木雕面具的“神灵”,在祠堂前的火光里跳跃、吟唱。那时的我,挤在人群里,既害怕,又兴奋。那面具后的,分明是邻家熟识的叔伯,可当他们戴上面具,便仿佛真的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附体,动作变得狂放,声音变得粗粝。他们是在扮演神,还是在成为神?我至今也说不清楚。只觉得那一刻,平凡的世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一个更古奥、更神秘的世界,从中显露了出来。
眼前的这位“猴儿”,与记忆里的傩戏角色,何其相似。他们都是在用一种近乎痴狂的扮演,完成一种仪式,一种与祖先、与神灵、与自然的沟通。这鼓声,便是沟通的语言,一种比任何文字都更古老、更直接的语言。
正沉思间,场中的情形变了。那单人的“猴儿”一个呼哨,从人群里又钻出两个同样装扮的汉子来。三人围着大鼓,情形顿时热闹了数倍。这便是“三人鼓”了。他们不再是各自为政的猴子,而成了一个有组织的猴群。
他们互相呼应,彼此挑逗。一个刚在鼓心敲出沉稳的节奏,另一个立刻在鼓边用细碎的鼓点加以嘲弄;第三个则忽左忽右,像是一个不安分的捣蛋鬼,总想打破那短暂的平衡。他们争抢着那虚拟的“果实”,也争抢着击鼓的“权力”,动作愈发夸张,表情愈发滑稽,引得围观的众人爆发出一阵阵酣畅淋漓的笑声。
这笑声,感染了我,也点醒了我。这猴儿鼓,不仅仅是模仿,它更是一种诙谐的、充满智慧的寓言。它寓言着生命的欲望、竞争与协作。那高高在上的鼓,不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攀爬的“人生之树”吗?那虚拟的果实,不就是我们为之奔波一生的功名、利禄、情爱吗?猴儿们的争抢、嬉闹、得失、悲喜,不就是我们自己在这人世间,最真实不过的写照吗?只是,这寓言被包裹在了一层幽默的糖衣里,让我们在欢笑中,看清了自己,也释然了许多。
听寨子里的老人说,在过去,这猴儿鼓可不是随便什么时节都能敲响的。它大多是在苗家最盛大的“调年”节上,才会隆重登场。“调年”,是辞旧迎新,是祭祀祖先,是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。在那样的时刻,这充满生命活力的猴儿鼓,其意义便更加深邃了。
它是以最奔放、最热烈的姿态,去对抗时间的流逝,去驱散冬日的沉疴,去唤醒沉睡的大地。那鼓声,是献给祖先的颂歌,也是吹向未来的号角。它告诉人们,生活纵然有艰难,但生命本身那顽强的,乐观的,如同野草般春风吹又生的力量,是永远不会被磨灭的。
然而,当我从这沉醉的哲思中稍稍回过神来,环顾四周,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凉意。围观的多是如我一般的外来游客,举着手机、相机,咔嚓声不绝于耳。他们记录着这“奇异”的风俗,脸上带着新奇与满足。而本地的年轻人,却大多站在外围,他们穿着时髦的T恤和牛仔裤,交谈着的是我所不懂的、关于外出打工或网络游戏的苗语词汇。他们的眼神,掠过场中奋力起舞的长辈,有尊敬,有亲切,却似乎少了一点那种血脉相连的、跃跃欲试的冲动。
这曾经是全体族人参与,共同感受其精神脉搏的祭祀之舞。在今日,似乎正不可避免地,从一种“仪式”,转变为一种“表演”。它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被印在精美的旅游手册上,与文创产品、特色民宿、节庆活动捆绑在一起,成为推动这片土地经济发展的靓丽名片。
这自然是好事,是传承,也是活路。可我心里,总有个执拗的声音在问:当一种古老的艺术,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、神圣的民俗土壤,而被安置在玻璃橱窗里,或被搬上商业化的舞台,它的魂,还能像此刻这般鲜活、这般灼烫吗?
那位年长的舞者,在间歇时,用毛巾擦着汗,走到场边喝水。我上前,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敬意,向他表达我的赞美。他憨厚地笑了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回答说:“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,不能丢。”这话朴实无华,却重逾千斤。“不能丢”,简简单单三个字,里面包含了多少代人无声的坚守,又包含了多少在时代洪流下的无奈与彷徨。
夕阳,终于收敛了它最后一道金光,远处的山峦化成了一片黛青色的、沉默的剪影。坪场上的表演,也临近了尾声。那几位“猴儿”舞得愈发狂放,鼓声也密集得如同沙场点兵,万马奔腾。这是最后的狂欢,是生命能量毫无保留地倾泻。终于,在一阵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、雷霆万钧的滚奏之后,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世界,在那一瞬间,陷入了一种极致的、真空般的寂静。
没有鼓声,没有笑语,连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。我的耳朵里,还在嗡嗡作响,那是之前的喧嚣留下的余震。而我的心里,却像被这最后的寂静,淘洗过一般,变得无比的空明、宁静。
人群开始说说笑笑地散去,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,走向灯火渐起的吊脚楼,走向弥漫着饭菜香气的现实生活。那位年长的舞者,已经卸了妆,洗尽了油彩,露出一张黝黑,布满皱纹,与寻常老农无异的慈祥面孔。他默默地收拾着鼓槌,用一块厚厚的布,细心地将那面饱经风霜的大鼓遮盖起来。
我独自站在原地,没有立刻离开。夜色如一块巨大的、清凉的丝绸,轻轻覆在我的肩头。空气里,那震耳欲聋的鼓声已然消散,但我却分明感觉到,有一种东西,并未随之离去。它比声音更沉,比光影更实,沉甸甸地,落在这方坪场的每一寸土地上,落在我的心头。
那是什么?我想,那便是“魂”吧。
是那猴儿的精魂,是那苗家先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息、劳作、欢笑、哭泣所凝聚的山河之魂,也是我们每一个华夏子孙,无论走得多远,血脉里依然潜藏着的,那份对于天地自然最原初的敬畏与共鸣之魂。
鼓声寂灭了,山河便开口说话了。它用一种只有心灵才能听见的语言,诉说着过往,映照着当下,也期许着未来。我转过身,踏着来时的青石板路,慢慢走回我的住处。我知道,今夜,我的梦里,必定会有一只永不疲倦的猴儿,在一片苍翠无边的林子里,敲响着一面永恒的木鼓。那鼓声,咚咚,咚咚,应和着我心跳的节拍,直到天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