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无限的感慨,是前些日子坐在大舅家那把老藤椅上时,蓦然升起来的。大舅是50年出生的人,今年已是75岁。我去看他,他正坐在院子里,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晒着太阳,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灰色毛毯,仿佛一刻不予盖上,膝盖骨就寒得发颤。
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在他花白的鬓角上,在我眼前,静静地铺开一片带着毛边的光晕。他没有看书,也没有刷抖音,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窗外,目光虚虚的,仿佛在看那棵半枯的石榴树,又仿佛什么也没看,只是沉在了一片由光线、尘埃和往昔岁月共同织就的网里。
我忽然不敢惊动他。那一刻,他像一尊被时光缓缓冲刷的礁石,所有的棱角都已磨得圆润,所有的声响都内敛成了沉默的重量。我突然意识到,我们这一代70后,正大批大批地,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人生那道最为湍急的中流,抵达了五十多岁的彼岸。我们不再奋力挥臂,而是像我大舅这样,静静地,躺在名为回忆的沙滩上,晒着一身说不上是疲惫还是安详的水汽,慢慢咀嚼反刍着日子。
我也是这“70后”大军中的一员,我也步入55岁了。去年春节儿子回家,我翻出几本厚重的相册,硬拉他一同翻看。那相册的封面是暗红色的丝绒,边缘已经磨损,露出了灰白的纸板芯子,像一块被天狗啃噬过的时光。翻开它,便有一股混合着樟脑与旧纸张的,微凉而沉静的气味扑鼻而来,这大抵就是“过去”确凿的味道了。
最先跳出来的,是几张黑白或染色的照片。照片上的我们,真是年轻得扎眼抢眼。我那时穿着一身显然不合体的,皱巴巴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亮,一根根竭力向后倒去,像急于奔赴某个光辉的未来。我站在一幢灰扑扑的土房瓦屋前,嘴角努力地抿着,想做出沉稳的样子,可那眼神里的光,是藏不住的,亮晶晶的,满是对于即将展开的世界的试探与渴望。
我的幺姐呢,则穿着一件红得有些俗艳的连衣裙,站在一株正开得没心没肺的夹竹桃下,笑着,露出一口洁白得过分的牙齿。那笑容里,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,天真而猛烈,仿佛确信生活永远会是这样一件明艳的衣裳。
儿子指着照片笑了笑,有点俏皮地说:“老爸,你当年还挺年轻时髦的呢。”
我眯着眼,凑近了细看,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自己光滑的脸颊,半晌,才幽幽地叹了一句:“那时候,天都比现在蓝些似的。”
妻子比我小四岁,也是70后,在一旁慢慢绾着毛线,眼睛也有点模模糊糊的,闻言头也不抬,接口道:“不是天蓝,是心里头没装啥子事儿。”
我心里蓦地一酸。是的,心里头没装事儿,那时候活得有点没心没肺。我们的青春,恰如一片初生的旷野,虽然贫瘠,却有着无限拓展的可能。我们相信“奋斗”,如同相信一条笔直的通天大道,只要肯走,便一定能抵达云彩深处。
我们在那条路上奔跑,跑得气喘吁吁,跑得尘土满面。我们建起了高楼,驾驭了机器,将一个个“不可能”变成了窗外的万家灯火。我们是这个时代从荒芜到繁盛的亲历者与铸造者,我们的脊梁,曾是撑起一个飞速膨胀时代的钢筋。
可如今,钢筋也会疲劳,也会磨损,也会生锈,也会在夜深人静时,发出细微的、金属冷却般的呻吟。
我有一位知心老友张工,也是70后,一辈子的土木工程师。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,便是城东那座横跨大河的斜拉桥。他曾无数次带我站在桥下,仰头指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钢索与桥墩,用一种抚摸孩子般的语气,向我讲解每一个构件的力学原理与施工轶事。那桥在他的口中,不是冰冷的钢筋混凝土,而是一件有体温,有呼吸的杰作。
可去年,那座桥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检修与加固。方案论证会上,年轻的工程师们提出要更换一部分他当年亲手设计的承重构件,并引用了最新的计算模型,证明原有的设计“存在理论上的疲劳风险”。张工那天在会上异常沉默,没有像往常一样据理力争。散会后,他一个人走到桥下,就那么站着,站了许久。最后他才想明白,不仅桥疲劳了,自己也已疲劳不堪了。
后来他跟我说:“老朋友,你知道吗?我看着那些新的钢材运过来,比我当年用的,质量更好,工艺更先进。我心里明白,他们是对的,桥需要更年轻的‘骨头’。可我这心里头,就是堵得慌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望着那庞然的桥身,“它就像我的孩子,可我如今,却连给它看病开药方的资格,都快没有了。”
那一刻,我在他眼中看到的,不是愤怒,也不是落寞,而是一种极深沉的“流逝感”和苍白的无奈。仿佛他站在时间的河岸上,眼睁睁看着自己用一生心血垒起的沙堡,正被新的浪潮温柔而坚定地抹平、重塑。我们建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,却忽然发现,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,已悄然更迭。我们从舞台的中央,被一种无形的力量,请到了观众席的前排。掌声依旧,但那光,已不再聚焦于我们身上。
这种“流逝感”和无奈,更尖锐地体现在我们与子女的关系里。我的表妹,一个75后,去年为了儿子高考填报志愿的事,几乎与她那位00后的儿子闹到决裂。表妹是学会计的,一辈子精打细算,信奉“稳定压倒一切”,她殚精竭虑地为儿子规划了一条“金融—考公—进国企”的康庄大道。在她看来,这是她半生阅历凝结出的最稳妥、最光明的智慧结晶。
可她那个热爱二次元,能流利地用日语唱动漫歌曲,梦想是成为独立游戏制作人的儿子,对此嗤之以鼻。母子间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个春天,从饭桌蔓延到微信家庭群。表妹所有的苦口婆心,落在儿子耳中,都成了“陈旧的控制欲”;儿子所有的激情梦想,在表妹看来,皆是“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”。
有一次,表妹在电话里向我哭诉,声音里满是疲惫与不解:“我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,我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,我难道会害他吗?我们那时候,有个铁饭碗是多么不容易的事!他怎么就不懂呢?”
我沉默着,不知如何回答。我想,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,而是“经验”本身,在这个光速迭代的时代,其保质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缩短。70后用半生跌宕换来的那本“生存手册”,在下一代生于云端的操作系统面前,或许真的成了一种无法兼容的“老古董”。我们想传递火炬,却发现下一代早已生活在电光通明的不夜之城。这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孤独,源于血脉相连的“不被需要”。
于是,我们开始退守。像我的大舅那样,退守到一把吱呀作响的藤椅里;像我自己那样,退守到一本散发着樟脑味的旧相册中。我们的世界,在外人看来,或许是变小了,但从另一个角度说,也或许是变深了。我们不再急切地望向模糊不清的未来,而是频频回首,在来路上仔细地捡拾、摩挲,试图从那些斑驳的碎片里,拼凑出自己一生的形状与意义。
前些时候,我回了一趟当年刚参加工作时待的农村。那地方,我念叨了十几年,却总因各种俗务未能成行。车子在崭新的柏油路上行驶,我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景致,眼神里一片茫然。我记忆中的泥泞土路、连绵的稻田、高大的村庄仓库,都已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塑料大棚和贴着白色瓷砖的农家小楼。
我凭着模糊的记忆,指引年轻的司机开到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前。我下了车,在那片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像一头迷失了领地的老象。最终,在一块半埋入土的大青石前停住,用手拨开缠绕的藤蔓,脸上忽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。
“是它!就是它!”我兴奋地对年轻司机招手,“我当年天天中午躺在这石头上睡觉!你看这形状,像不像个乌龟壳?”年轻司机见我如此,小声嘀咕道:“您神经病吧?大老远跑来看一块石头!”
我坐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,点燃一支烟,絮絮叨叨地讲起在农村工作时的乌龙往事。那年夏天如何炎热,如何和同事们在此处偷懒,被老乡长发现后罚我去挑粪,我如何一边挑粪一边在心里骂娘……
那些于年轻司机而言遥远而枯燥的往事,在我口中却鲜活无比,带着汗水的咸涩与青春荷尔蒙的气息。那一刻,我不是孩子的父亲,不是一个快要辗转退休的干部,我只是三十多年前,那个躺在石头上,望着蓝天白云,内心充满苦闷与渺茫希望的少年。
我忽然明白了,我们频频地回望,并非沉溺,而是一种确认。确认那些滚烫的、挣扎的、欢欣的、痛楚的岁月真实地存在过;确认那个年轻的、有力的、满怀梦想的自己也真实地存在过。
在现实的世界里,我们或许正被边缘化,但在记忆的王国里,我们依然是毋庸置疑的君王。那些经历,那些感悟,是任何外力都无法剥夺的,独属于我们的财富。
夕阳西下,年轻司机和我准备返程。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大青石和那片荒芜的山坡,目光里没有了来时的茫然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澄澈的平静。
在回去的车上,我异常沉默,良久,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:“人啊,活来活去,最后活的就是个‘明白’。”年轻斜瞟了我一眼,对于我的感慨依然如坠云雾之中。
这话,虽朴实得像一块河底的卵石,却含着千斤的重量。我们这一代人,轰轰烈烈地活过,沉默坚韧地扛过,如今,正走向一种秋日般的“明白”。我们明白了理想的边界,也明白了现实的曲线;明白了拥有的短暂,也明白了失去的永恒。我们不再与世界较劲,也不再与子女较劲,最终,是与自己达成了和解。
回到大舅家的院子里,他不知何时已从藤椅上起身,正拿着一个绿色的喷壶,慢条斯理地给那盆半枯的石榴树浇水。水珠在夕阳下闪烁着,像无数细碎的金刚钻,洒在虬结的枝干与蜷缩的叶片上。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,仿佛在进行一项古老而神圣的仪式。
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典型的50后背影,不再挺拔,甚至有些佝偻,却透着一种风雨过后的沉稳与安详。我看到他,也看到了未来的自己。我们这一代,是大时代的承重墙,感受了最剧烈的挤压,也见证了最辉煌的崛起。如今,墙体依旧坚固,只是表面,多了许多风雨侵蚀的斑纹。
那盆石榴树,在他的浇灌下,枯枝的尽头,似乎竟萌发出了一星半点几乎难以察觉的、怯生生的绿意。
我忽然觉得,我们的五十多岁,并非终点,也非下坡路的开始,而是人生进入了一种新的时区。如同秋日,天空变得高远,风声带着凉意,草木卸下了繁花的负累,显露出枝干本身的、苍劲的线条。这是一种删繁就简的美,一种洞明世事的美。我们的生命,从一片喧嚣的夏日雷雨,汇成了一泓深沉的,映照着天光云影的秋水。
这秋水,不足以载舟,不足以兴波,却足以让一个匆忙的时代,在其中照见自己匆忙的影子,而后获得片刻的、宁静的反思。藤椅会老去,相册会泛黄,但那份在喧嚣中沉淀下来的静默,在激荡后领悟到的平和,将如这秋日的余温,不炙烫,却恒久,静静地,暖暖地,笼罩着他们,也慰藉着所有终将步入此境的后来的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