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傩面,是摊主从一只蒙尘的旧木箱里取出来的。箱子一开,便有一股陈旧的,混合着木头与香火的气息散出,仿佛开启了一段被时光深埋的记忆。它静静地躺在红绒布上,并非庙堂神佛的宝相庄严,也非戏台上将相的英武俊朗。那是一张人的面孔,却又被某种超越人世的力量所拉扯、所重塑。
它的颜色是沉黯的朱红,像干涸了很久的血,又像被无数代人的手泽与呼吸浸润透了的泥土。五官的线条是那般粗犷,刀斧凿出的深痕,构成高耸的鼻梁、凸起的颧骨与紧抿的嘴唇。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,两个黑洞,幽幽的,望不见底。你凝视它,便觉得自己的魂灵也要被那黑暗吸了进去。摊主说,这是鄂西鹤峰一带的老物件,是“傩戏”里的神祇。
鹤峰傩戏。这名字带着山间的雾气与重量,落在我心上。我于是将它请了回来,安置在书斋一隅。
从此,我的夜晚便常常与它相对。灯下,它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,投在壁上,随着光焰微微跳动,像一个欲言又止的魂灵。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,是怎样的一双手,在怎样的一座深山老林中,斫木为它,赋予了它这最初的生命?那该是一个飘着松脂清香的清晨,或是一个只有蛙声虫鸣的夜晚?
那位无名的匠人,他心中所念的,是天上哪一颗星辰,还是人间哪一桩未了的心愿?他雕刻的,或许不只是一副神祇的面具,更是他将自己对宇宙洪荒的全部敬畏,对命运无常的所有困惑,都一点一点地,凿进了这木头的肌理之中。
这沉黯的朱红,又见证过些什么呢?它或许曾沐浴在湘鄂西麓熊熊的篝火之光里。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被生活刻满深痕的农人的脸。他们虔诚地燃香,叩拜,看着戴了这傩面的“端公”在缭绕的烟气里起舞。那舞姿,想必也是粗朴而有力的,是开山垦荒的动作,是祈雨逐疫的模拟。
锣鼓的节奏是简单而亢厉的,一声声,敲在人们紧绷的心弦上。那时,这傩面便不再是一块木头了。在村民笃信的目光里,在端公忘我的吟唱里,它活了。它成了驱散瘟疫的判官,成了带来丰年的谷神,成了连接此岸与彼岸、凡俗与神异的一道桥梁。人们的恐惧、希望、哀伤与喜悦,都像潮水一般,涌向这傩面之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。
这便让我想起《楚辞》里那古老的《九歌》。屈原笔下,“灵偃蹇兮姣服,芳菲菲兮满堂”,那些身披华服,满室生香的巫者,不也正是人与神之间的使者吗?湘君、湘夫人、山鬼……那些瑰丽而忧伤的神祇,在巫觋的歌舞中降临,与楚地的先民进行着一场场缠绵而又迷离的对话。
这鹤峰的傩戏,骨子里流淌着的,不正是这楚地巫风千年不绝的血液吗?只是《九歌》是士大夫笔下的雅言,而傩戏,却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,带着草根与露珠的活态的史诗。一个是兰皋沅芷,一个是山野荆榛,其精神的内核,却是一脉相通的。那都是人在渺小个体生命与浩瀚未知宇宙对峙时,所生发出的最原初的、诗性的叩问。
我的思绪,又飘向了更远的西方。古希腊的酒神狂欢节上,那些农牧民们不也是戴上面具,载歌载舞,在迷狂的状态中,感到自己与酒神狄俄尼索斯合而为一吗?尼采说,那是“个体化原理的崩溃”,是人与宇宙本体融为一体的醉境。面具在此刻,具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,它遮蔽了那个日常的,被社会身份所束缚的“我”,同时却释放了一个更为本真、更为狂野的“我”。
东方的傩与西方的酒神祭,在这星球的遥远两端,竟用了如此相似的方式,来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。我们的先人,在面对生老病死、天灾人祸时,他们需要一种仪式,来安放那无处寄托的惶惑之心。这傩面,便是那仪式的核心。它是一道符咒,对着无常的命运,发出虽微弱却不屈的抵抗。
然而,时代终究是变了。我的目光从历史的烟云中收回,落在这间静谧得只闻钟摆嘀嗒的书斋里。这傩面,如今只是一个“非遗”的标本,一个被观赏、被研究的静物。那些曾让它熠熠生辉的篝火、香烟、锣鼓与虔诚的目光,都已消散在往昔的风里。
它从一场轰轰烈烈的集体仪式,变成了我书架上的一件孤独的摆设。这是一种幸耶?不幸耶?说它幸,是它终于不必再担负那沉重的,与鬼神沟通的使命,不必再沾染人们的恐惧与泪水,可以安然地享受一份博物馆式的宁静。说它不幸,是它被从那片生它养它的文化土壤中连根拔起,成了一道失了魂的、美丽的躯壳。热闹是别人的,它什么也没有。
其间的变迁,细细想来,竟与我们个体生命的历程暗暗相合。我们年少时,何尝不曾怀抱着种种炽热的情感与崇高的理想?那时的我们,敢于爱,敢于恨,敢于为了一个信念而奋不顾身。那份真诚与勇锐,便如同这傩面在祭祀场中所迸发的神力。然而,年岁渐长,我们步入社会,被种种规训与现实的利害所打磨。
我们学会了掩饰,学会了算计,学会了将那个真实的自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来,戴上了一副又一副无形的,适应各种场合的“面具”。我们变得成熟了,稳重了,却也常常在夜深人静时,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与空洞。那最初的火热的心,那曾经能轻易被星空、被诗歌、被一个眼神所打动的灵魂,如今何在呢?
那傩面,至少还有一个物质的形态留存下来,供人凭吊。而我们心中失落的那份“真”,却连一个可以寻觅的踪迹都没有,只余下一缕淡淡的、无可名状的惆怅。这或许是现代人共同的困境。我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,却似乎离那个充满野性、神秘与诗意的精神家园越来越远。
我们活在一个人被充分“个体化”的时代,却也活在一个与宇宙本体、与生命源头深深隔绝的时代。我们不再相信傩面能驱邪,不再需要在一个集体的仪式中寻求慰藉,但我们又该到哪里去安放我们那颗在钢铁森林中依然会感到孤独、恐惧与渴望超越的心呢?
夜色愈发浓重了。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,但那光是冷的,散的,没有篝火那般聚拢人心的暖意。我将目光重新投向书桌上的傩面。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,它那朱红的颜色似乎柔和了一些,那眼洞里的幽深,也不再显得那么拒人千里,反倒像两泓深潭,沉淀了数百年的光阴与故事。
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觉知。这傩面,或许并未真正死去。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它从喧闹的祭祀场,退隐到了这寂静的个人空间里。它所承载的,不再是一个村落具体的祸福祈愿,而是一个现代人对于“本源”的追怀,对于“真实”的拷问。它的价值,不再体现在一场法事的灵验与否,而在于它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所引发的一切关于历史、文化与人性的哲思。
我伸出手,用指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木质表面。这一触,仿佛是一次跨越时空的电流对接。我触到的,不只是木头,是那无名匠人手心的温度,是湘鄂山林间的风雨,是昔日祭典上缭绕的香烟,是无数先民那朴素而强烈的悲欢。这一切,都并未消失,它们只是凝固了,沉淀在这傩面的每一道刻痕里,等待着被另一颗敏感而愿意倾听的心所唤醒。
由此看来,我们都活在各自的“傩戏”里。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,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。有的为了生存,有的为了体面,有的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。我们登台,表演,在社会的锣鼓点中,舞动着自己也未必全然明了的悲喜。然而,重要的是,在曲终人散、独自卸下妆扮的那一刻,我们是否还能认得镜中那张属于自己的、最初的脸?是否还能感受到那颗在重重包裹之下,依然跳动着的、渴望真实与自由的心?
这鹤峰的傩面,于我,便是一声从历史深处传来的、悠长的叩问。
夜深了。我轻轻关上台灯,将那傩面与无边的夜色一同留在身后。它依旧沉默着,那双幽深的眼睛,仿佛正穿透眼前的黑暗,望向一个我所不能见的,更为辽阔与久远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