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集《沉入土地的心跳》是我近段时间的一些新作。这本文集,与其说是我个人的写作,不如说是一场漫长的倾听。我俯下身,将耳朵贴近鄂西南特别是宣恩这块土地,听见了那些古老而鲜活的心跳。这心跳,藏在西兰卡普经纬交织的彩线里,藏在薅草锣鼓高亢悠长的腔调里,藏在吊脚楼吱呀作响的木纹里,藏在油茶汤氤氲升腾的热气里。它们不是博物馆里沉默的标本,而是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呼吸、生长、欢唱的生命。
我常常在想,什么是“非遗”?它或许不仅仅是名录上那些冰冷的名词,也不是亟待抢救的“遗产”,而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智慧的结晶,是土地深处绵延不绝的脉动。就像我家老屋后那口深井,井壁上布满青苔,井水却始终清冽,映照着天空,也滋养着方圆几里人家。这些非遗,就是我们文化的深井,源头活水,从未断流过。
舞魂,在身体的律动中与祖先重逢。
你看那“宣恩耍耍”,初看只是寻常的歌舞,但当你沉下心,看舞者手腕的翻转,脚步的腾挪,那里面有一种诙谐中的庄重,嬉戏里的虔诚。它不是表演,而是一种对话,与天地对话,与五谷对话,与内心对话。我的一个同事的祖父就是个中高手,年轻时,每逢节庆,他总要耍上一回。他说,这不是跳给别人看的,是跳给土地爷看的,是让筋骨舒坦,让心思通透。他过世前那个秋天,还执意要在院坝里耍一段,动作已显滞重,但眼神里的光,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明亮。那一刻我明白,他是在用身体书写最后的记忆,是在与养育他的这片土地做最深的交融。
还有“摆手舞”。那恢宏的场面,那整齐划一的摆手、踏脚、旋转,仿佛不是几百人在跳,而是千年时光里所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,借由这些身体,一同起舞。它舞出的,是狩猎的勇猛,是耕种的辛劳,是丰收的喜悦,是族群绵延不息的史诗。我在采风时,见过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,他已无法站立,但每当锣鼓响起,他坐在藤椅上的身体便会微微前倾,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,眼神迷离,嘴唇翕动,仿佛正穿越时光,与年轻的自己,与更古老的祖先,在舞场中相会。舞蹈于他,于他们,不是艺术,是呼吸,是记忆,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。
更不必说那雄浑的“猴儿鼓”。舞者模仿猿猴的机敏与灵动,在鼓面上腾跃、击打,鼓声震天,那不是戏耍,而是对生命力的直接颂赞。我们的先民,在深山老林中,与万物为邻,他们羡慕猴的敏捷,敬畏山的力量,于是将这种观察与情感,融入舞蹈,代代相传。每一次擂响鼓面,都是对荒野的致意,对生命本能的呼唤。
我记得去年春天在宣恩沙道沟镇看猴儿鼓表演。那位领舞的鼓王已年过六旬,可一旦执槌击鼓,整个人便焕发出少年般的光彩。他的眼神变得锐利,身体弓起又舒展,模仿着猿猴觅食、嬉戏、争斗的姿态。鼓点时而轻快如林间穿梭,时而沉重如雷声滚滚。最震撼的是高潮部分,他连续七个空翻后稳稳落在鼓前,槌落如雨,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那一刻,你看到的不是一个人在跳舞,而是千百年来人与自然的对话在继续。表演结束后,他喘着气对我说:“年轻人,这鼓声里有我们山民的血性。山教会了我们坚韧,猴子教会了我们灵活,这些都在鼓里了。”
这样的领悟,在每一次田野走访中都会加深。在宣恩李家河镇,我见过“滚龙连厢”的队伍穿街走巷。七八十岁的老人和七八岁的孩子同场起舞,竹棍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上下翻飞,左右旋转,铜钱哗哗作响,与脚步声、笑声、喝彩声交织成生活的交响。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认真地告诉我:“奶奶说,连厢要舞得圆,就像月亮,就像太阳,就像我们团团圆圆的日子。”
歌吟,是飘荡在山谷间的生命回响。
如果你在清晨的武陵山区行走,或许会听见“薅草锣鼓”那高亢嘹亮的腔调,冲破晨雾,在山谷间回荡。这不是舞台上的演唱,这是劳动中的号令,是田野里的交响。锣鼓开道,歌师领唱,众人和声,在繁重的薅草劳动中,它驱散了疲惫,统一了节奏,也仿佛用声音为禾苗祝祷。我曾在宣恩晓关侗族乡的山坡上,目睹过这样的场景:数十人排成一行,在锣鼓声中向前推进,歌声、笑声、锄头触及泥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那位领唱的老歌师,即兴编词,时而唱古,时而述今,时而调侃,时而鼓舞。他唱:“锣鼓敲得震山崖,薅草的人儿劲头大,薅过一山又一岭,秋天的苞谷金疙瘩……”那声音,带着泥土的腥气,带着汗水的咸味,带着最原始、最蓬勃的生命力。这歌声,就是劳动的美学,是人与土地最直接的抒情。
而“哭嫁歌”,则是另一种极致的情感表达。在土家族姑娘出嫁的前夜,母女、姐妹、姑嫂围坐一堂,用歌声哭别。那哭声,有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,有对闺阁生活的不舍,有对未来命运的惶惑与期盼。它不仅仅是悲伤,它是一种仪式,用哭声来完成身份的转换,用歌声来宣泄复杂的情感。我记录过一位老阿婆的哭嫁歌,她没有歌词,全凭祖辈口传心授和当时的即兴发挥,那婉转的旋律,如泣如诉,千回百折,听得人肝肠寸断。她说,现在姑娘们不兴哭嫁了,都是笑着出门的。“可是,”她顿了顿,眼里有光闪烁,“有些话,笑着说不出来,哭着,反而痛快。”这哭嫁歌里,藏着女性最隐秘的情感世界,是她们用声音为自己编织的、告别少女时代最后一件“西兰卡普”。
至于“撒叶儿嗬”(跳丧舞),更是鄂西土家族对生死的独特理解。面对死亡,他们不是悲悲切切,而是击鼓而歌,踏歌而舞,用酣畅淋漓的歌舞为亡者送行,赞美生命,超度灵魂。“人死众家丧,大伙儿都拢场”,在灵堂前,歌师高唱,众人相和,舞步雄健。他们唱亡者的生平,唱神话传说,唱对生命的达观。这仿佛在说,死亡不是终结,而是回归土地,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。在这歌舞中,个体的哀伤被集体的温暖所稀释,对死亡的恐惧被磅礴的生命力所超越。
在宣恩长潭河侗族乡,我有幸聆听过真正的“侗族大歌”。那是一个月夜,在寨子的鼓楼下,不需要指挥,不需要伴奏,几十个侗家儿女分声部合唱。他们的声音像是从山谷里自然生长出来的,低音部如大地沉吟,高音部如清泉溅玉,中间的和声如风吹竹林。领歌的老人告诉我,侗族人教歌不靠乐谱,而是“以心传心”。孩子们从小听,跟着唱,慢慢地,山的声音、水的声音、鸟的声音都化成了心里的旋律。“我们侗家人,”他说,“用大歌记录生活,用大歌表达情感,歌就是我们活着的方式。”
这样的歌声在宣恩的山水中此起彼伏。高腔山歌在群峰间互答,采茶调在茶园里飘荡,扬琴的清脆在古镇老街回响,三棒鼓的节奏在集市上助兴。每一种声音都是这片土地独特的语言,诉说着这里的喜怒哀乐、爱恨情仇。
器物,是在指尖流淌的时光密码。我的书桌上,放着一小块一个老阿婆织的“西兰卡普”桌旗。红底,上面是“四十八勾”的图案,黑、白、蓝的线条交织,繁复而充满韵律。老阿婆说,这每一个“勾”,都勾连着祖先的魂魄,勾连着家族的运势。织锦的姑娘,将天上的云霞,山间的花朵,水里的波纹,还有那些古老的神话与祝福,都织进了这经纬之间。每一幅西兰卡普,都是一封无字的情书,写给生活,写给自然,写给心中的神明。看着它,我仿佛能听见祖母年轻时,坐在木制腰机前,梭子来回穿行的声音,那声音细密、绵长,像岁月的秒针。
而“八宝铜铃”的响声,则更具神秘色彩。那是土家族梯玛(巫师)做法事时手持的法器,铃声清越,伴着古老的唱诵,据说能上达天听,沟通神灵。我曾在一个复原的仪式上,见过一位老梯玛摇响铜铃,他的舞步凝重,铃声时而急促,时而舒缓,仿佛真的在与另一个世界对话。在那铃声里,你能听到一个民族对自然的敬畏,对宇宙的探寻,以及对超验世界的想象。
还有那“滚龙连厢”“肉连响”,它们将舞蹈与器乐结合,将身体与道具融为一体。一根小小的竹棍(连厢),装饰彩线,嵌上铜钱,舞动起来,哗哗作响,敲击肩、背、脚、腿,节奏明快,充满了世俗的欢愉。而“肉连响”更是赤膊上阵,以手掌击打身体各部,发出有节奏的响声,原始、粗犷、豪迈,那是身体最本真的乐器,是生命力最直接的喷薄。
在沙道沟镇,我拜访过制作“草把龙”的老艺人。他用干燥的稻草扎制龙身,用竹片做骨架,用棕叶做龙须。看似寻常的农家材料,在他的手中渐渐化作一条栩栩如生的游龙。“从前啊,”他一边灵巧地编扎,一边对我说,“遇上干旱,各村就扎起草把龙,舞龙求雨。这稻草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,用它扎的龙才懂得我们的苦处。”他手中的草把龙没有华丽的装饰,却自有一种质朴的力量。当夜幕降临,龙身插满香火,在田野间游走时,那点点星火仿佛真的接通了天地。
同样让我动容的,是看“皮影戏”老艺人刻制皮影。在老家巴东,皮影被称为“土电影”,牛皮在艺人的刻刀下变得通透灵动。我见过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先生雕刻一个武将的皮影,他不用画稿,全凭心中记忆。刻刀游走,屑落如雪,两个时辰后,一个披甲执戈的将军便跃然眼前。上色时,他用的还是祖传的矿物颜料:“这些都是大地的颜色,不会褪。”演出时,白布为幕,灯影摇曳,这些皮做的精灵便在方寸之间演绎着千古忠奸、人间悲欢。幕落人散,老艺人小心地擦拭每一个皮影,放入桐木箱中。那神情,不像在收拾道具,倒像在安顿一个个沉睡的灵魂。
食味,是舌尖上的山河与岁月。
宣恩的“长桌宴”,是美食的展示,更是族群的凝聚。几十张甚至上百张桌子相连,蜿蜒如龙,各家各户端出拿手好菜,腊肉、糍粑、合渣、神豆腐……人们比邻而坐,举杯畅饮,歌声不断。这不仅是味觉的盛宴,更是情感的交流,是社区关系的润滑剂。在长桌宴上,没有陌生人,没有异乡人。
说到具体的味道,“张关合渣”是不能不提的。将黄豆磨浆,不过滤豆渣,直接与青菜叶一同煮制,清淡而醇厚。这看似简单的食物,却蕴含着生存的智慧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它用最经济的方式,提供了丰富的蛋白质与维生素,养育了一代代山民。如今,它已成为招牌菜,但当我喝下一碗合渣,舌尖品出的,依然是那些艰难岁月里,先辈们对生活的坚韧与热爱。
还有那“油茶汤”。茶叶用油爆炒,加水煮沸,再加入薏米、花生、芝麻、豆干粒等,咸香扑鼻,提神醒脑。山里人说,“一日不喝油茶汤,满桌酒肉都不香。”这碗汤,是清晨的唤醒,是劳作的能量,是待客的真诚。它复杂的口感,就像山里的生活,有茶的微苦,有油香的厚重,有配料的丰富,百味杂陈,最终汇成一股暖流,直抵心底。
“神豆腐”更是大自然的神奇馈赠。用一种叫作“斑鸠叶”的野生灌木树叶,取其汁液,用草木灰点制,便能凝结成翠绿如玉、滑嫩爽口的“豆腐”。这过程,充满了巫术般的神秘,是植物与矿物在人类智慧下的奇妙相遇。吃一口神豆腐,清凉解暑,你吃下的,是山野的灵气,是辨认万物、利用万物的古老智慧。
从猪蹄髈的丰腴,到糖画的精巧;从宣恩火腿的醇厚,到伍家台贡茶的清雅;从糍粑的软糯,到豆皮的柔韧……每一种食物,都不只是食物。它们是从这片特定的山水生长出来的,带着风土的味道,带着人情的温度,带着记忆的烙印。它们经由母亲的手,传递到我们的餐桌,我们的味蕾,最终沉淀为我们的乡愁。
我尤其不能忘怀的,是第一次目睹打糍粑的全过程。那是在一个深秋的清晨,邻家嫁女,按照老规矩要打糍粑作礼。院坝中央摆着巨大的木甑,新蒸的糯米冒着腾腾热气。两个壮实的汉子各执一根木槌,围着石臼开始捶打。“嗨——哟!”随着有力的号子,木槌起落,糯米在重击下渐渐黏稠融汇。
围观的孩子们兴奋地等待着,主妇们在一旁将炒香的黄豆磨成粉。当温热的糍粑裹上黄豆粉递到我手中时,那软糯香甜瞬间征服了所有的味蕾。更打动我的,是整个过程。从甑蒸到捶打,从捏制到分享,这不仅仅是在制作食物,更是在完成一个仪式。新米的丰收、人力的协作、邻里的情谊、对新人的祝福,都在这“打”的过程中被反复锤炼,最终凝聚成这团圆美满的形状。
同样地,宣恩烤活鱼的麻辣鲜香里,有着贡水河的奔放;伍家台贡茶的清醇回甘里,有着高山云雾的滋养;就连街头巷尾的豆皮,也因着制作工艺的细微差别,而带着各家独特的印记。我的岳母做的豆皮,总要加一点艾草汁,让它在柔韧中多了一丝清香。她说这是她外婆传下来的法子,“艾草是辟邪的,吃了心安”。你看,连最寻常的食物里,都藏着祝福与守护的心意。
筑栖,是矗立于天地间的生存诗学。
走在宣恩的山间,最动人的风景,莫过于那一栋栋依山而建的“吊脚楼”。它们不需要平整广阔的地基,只凭几根木柱,便能巧妙地支撑起一个家,凌空飞檐,与山势浑然一体。这不仅是建筑的智慧,更是一种生存的哲学。它不强行改造自然,而是顺应自然,利用自然,与山水平等共生。住在吊脚楼里,楼下饲养牲畜,堆放杂物,楼上住人,干燥通风。推开窗,便是满目青翠。夜晚,能听见木楼在呼吸,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变化,发出细微的“嘎吱”声,仿佛在与山夜对话。
而近年重建的“墨达楼”,巍峨壮观,已成为宣恩的新地标。它不仅是观光之所,更是一种文化符号的复苏。它让我们遥想土司时代的辉煌,想起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权力更迭、文化融合的故事。站在墨达楼上,俯瞰穿城而过的贡水,你会感到历史的风,正从楼宇的飞檐翘角间穿过。
还有那座“文澜桥”,廊桥婉转,不仅是渡河的交通工具,更是遮风避雨的场所,是信息交流的市集,是青年男女相约的鹊桥。我们的先人,总能在实用的功能之外,赋予建筑以诗意与温情。在桥上歇脚,看流水潺潺,时光仿佛也慢了下来。
我曾在一个雨天,在彭家寨的老吊脚楼里住过一宿。主人是位七十多岁的土家族老人,他的家族在这栋木楼里已居住了五代。雨点打在青瓦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从二楼板壁的缝隙里,可以望见远山笼罩在雨雾中。老人坐在火塘边,不紧不慢地卷着土烟,给我讲这房子的故事:“这柱子是我曾祖父砍的杉树,这板壁是我祖父刨的,这窗花是我母亲出嫁时刻的。”他指着堂屋正中一根略显歪斜的中柱说:“那年山洪,水都漫进堂屋了,这柱子歪了三寸,但房子没垮。好的木匠,知道怎么顺着木头的性子来。”
那一夜,我睡在铺着稻草垫的床上,听着雨声、风声、楼板的吱呀声,突然理解了什么叫“活的建筑”。这吊脚楼不是一件完成的作品,它像一个生命体,在与家族的共同生活中不断生长、变化。每一道刮痕、每一处修补,都是时光的故事。老人说,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,要他搬去住,他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。“水泥房子像个盒子,听不见风声雨声,睡不踏实。”
在宣恩县城,我看到了另一种与自然相融的建筑智慧。文澜桥横跨贡水,不仅连接两岸,更是人们休闲聚会的场所。夏天的傍晚,老人们在这里下棋,妇女们在这里闲话家常,孩子们在桥廊里追逐嬉戏。桥,在这里超越了交通工具的功能,成为社区的客厅,成为生活的舞台。建筑师在设计时,特意保留了侗族风雨桥的元素,却又融入了现代的审美。这让我想到,真正的传承不是原封不动地复制,而是在理解精髓基础上的创新。
传承,是在时光中行走的活态文化。
在搜集、整理、书写这些非遗文化的过程中,我时常被一个现象所震撼。这些看似古老的技艺、歌舞、习俗,其实从未停止过演变。它们在每一个时代都被重新诠释,被赋予新的生命力。
比如“三棒鼓”,原本是逃荒乞讨时的技艺,如今已成为节庆表演的绝活。我在长潭河侗族乡见过一个年轻人,他将三棒鼓与街舞结合,抛耍的不仅是鼓棒,还有篮球,甚至手机,引来满堂喝彩。开始时,老艺人们直摇头,说这不是老祖宗的东西。可这个年轻人说:“爷爷们那个时候,不也是用当时最熟悉的东西来表演吗?我们要让现在的年轻人也觉得好玩。”
同样的,“西兰卡普”的图案也在创新。传统的四十八勾、台台花依然被珍视,但年轻的织女们开始尝试织出智能手机、高铁,甚至宇航员的图案。一位年轻织女告诉我:“我奶奶织的是她眼中的世界,我织的是我眼中的世界。要是几百年后的人看到我们织的智能手机,不也成了他们眼中的传统吗?”
这种创新与坚守的平衡,在宣恩烤活鱼的发展史上体现得最为明显。这道源自贡水河畔的美食,最初只是船工们的简单烹饪。后来,它走出宣恩,在各地开枝散叶。有的坚持用贡水河的鲜鱼,有的则根据当地口味调整配料。在县城的老店里,第七代传人仍然用祖传的酱料配方;而在武汉的分店,则开发了适应城市快节奏的便携包装。哪个才是正宗的?也许都是。文化就像河水,在流动中保持本色,在变化中延续生命。
最让我感动的,是在侗寨看到的歌班。五六岁的孩子,晚饭后自觉地聚集在鼓楼下,跟着歌师学唱侗族大歌。他们没有乐谱,全凭口传心授。歌师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教,孩子们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跟。走音了,不怕;忘词了,重来。月光洒在青石板上,古老的旋律在夜色中流淌。那一刻,我看到了文化最健康的传承状态,即不是刻意的保护,而是自然地融入生活,如同呼吸般不可或缺。
沉入土地,是为了更好地升起。
书写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过程,于我而言,是一次精神的还乡。我像一个懵懂的孩子,重新辨认着祖先留下的文化密码。我发现,这些“遗产”并非静止的过去,而是流动的现在。它们在老艺人的指尖跳跃,在歌师的喉咙里回响,在母亲的厨房里飘香,在节庆的广场上狂欢。它们是土地的心跳,沉稳,有力,从未停歇。
我之所以将这本书命名为《沉入土地的心跳》,是想表达一种姿态:沉下去,沉到生活的深处,沉到文化的根部。只有沉下去,才能听见那最真实、最有力的脉动。在这个变化太快、容易失重的时代,这些从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东西,给了我们坚实的根基和温暖的慰藉。
它们告诉我们,我们从哪里来,我们是谁。
写作这些文字时,我常常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,只要他的身体不离开大地,就能从母亲盖亚那里获得无穷的力量。我们每个人,在文化的意义上,都是安泰。这些非遗,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,是我们力量的源泉。当我们感到迷茫、漂泊无依时,不妨俯下身,倾听这片土地的心跳。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,会告诉我们归去的方向。
这本散文集,是我倾听的记录,也是我作为一个宣恩人,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情的献礼。它不是一本完整的记录,太多珍贵的文化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溜走;它也不是一本权威的解读,每个非遗项目都还有太多值得深挖的内涵。它只是一个儿子的心声,一个试图理解母亲的心声。
愿我的文字,能成为一根导管,让您也能听见,那沉入土地深处,却始终与我们血脉相连的、永恒的心跳。这心跳,穿越时光,连接生死,沟通天地。它告诉我们,生活在此处,是如此踏实而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