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便是我想要寻找的“地龙”了。它伏在午夜的深处,并不急切地显现全身。先是那龙首,在人群的缝隙里一闪,又隐去了。那龙首,与其说是威严,不如说带着一种憨拙的古意。彩纸与竹篾扎成的头颅,点上两只明灼灼的眼睛,竟有几分像年画上肥硕的鲤鱼,或是庙宇檐角那被风霜磨钝了的物兽。它没有真龙那睥睨天下的神气,倒像是一条刚从沉沉睡梦中苏醒的、温顺的土龙。然而,那眼睛里跳跃的光,却是活的,在沉沉的暮色里,一明一灭,仿佛积蓄着从大地深处传来的,温热的脉搏。
人群如潮水般分开,又合拢。我终于挤到了前面,那“龙”的全貌,便再无遮拦地横陈于眼前了。它不算长,八九节的样子,通体覆着金鳞,在灯下泛着沉静的光。最奇异的是,那龙身之下,不见通常舞龙时密密麻麻的木杆,只有一排排精壮的汉子。他们一律穿着玄色的衣裤,紧紧地束着袖口与裤脚,仿佛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。他们的身体,便是这龙的脚,便是这龙的骨,便是这龙的精魂所寄。
锣鼓声忽然一变,从先前的悠长,变得急促而高亢,像一阵骤雨,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檐。那地上的“龙”,仿佛被这鼓点猛地一击,倏然间便“活”了!
它动了。不是寻常所见之龙,被人高高擎起,在空中做那腾挪翻滚的姿态。这地龙,它的生命是贴着地面的。那一个个汉子,身体极低地伏下去,几乎要与尘土亲吻。他们的手臂,便是龙的前爪,他们的腿脚,便是龙的后足,而那腰身,那脊梁,便是龙身蜿蜒起伏的主轴。他们并不直立奔跑,而是用手、足、膝、胯,乃至全身的每一处关节,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,近乎匍匐的姿态。远远望去,真如一条巨蟒,或是一条无脚的龙,在用腹部的力量,在莽莽苍苍的大地上逶迤前行。
那是一种沉甸甸的,带着泥土气息的流动。它不像在空中飞舞的龙那样轻灵、飘逸,它每一次的起伏,都似乎能听见肌肉绷紧的咯吱声,能感受到汗水砸落在地的微响。它的行进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倔强的力量,仿佛不是在与清风嬉戏,而是在与脚下这片深厚的大地角力、纠缠,又从中汲取着无尽的滋养。它翻滚,是贴着地面的翻滚,卷起一阵微茫的尘烟;它盘旋,是紧挨着土壤的盘旋,划出一个又一个圆满而坚实的弧。它的一切动作,都离不开一个“地”字。它是大地之子,它的欢愉,它的力量,它的全部美学,都源于这最卑微,也最坚实的依附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被那龙首之下的第一个人所牵引。那该是舞龙头的了,是整条龙的灵魂。他年纪似乎不轻了,古铜色的脸上,沟壑纵横,被汗水一浸,在灯光下便如雨后的田垄,闪着湿润的光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某个虚空中的点,嘴唇紧抿,全身的筋肉都虬结起来,像老树的根。
他的动作,比旁人更要低,更要沉。他引领着方向,那不仅仅是方向,更是一种节奏,一种气韵。他伏下去时,整个龙身便如波浪般依次伏下;他昂起时,整条龙才得以扬眉吐气,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。他与大地贴得最近,他承受的分量也最重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他舞的不是龙,是他自己,是他那被生活磨砺了千百遍,却始终未曾折断的脊梁。
这地龙,它不像天龙那般,是帝王的象征,是威权的符码,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祇。它就是我们自己。是我们的先人,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,用他们的身体,他们的喘息,他们的呐喊,塑造出的一个属于平民的、地上的图腾。它身上没有金碧辉煌的琉璃瓦,只有朴素的彩纸与竹骨;它脚下不是祥云缭绕的九重天,只是我们日日行走的,坚实而沉默的土地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散开去,飘到这灯火照不见的,更广袤的黑暗里去了。我想象着,在千百年前,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夜晚,我的祖先,那些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农人们,在结束了一天的辛劳之后,在龟裂的土地上,在渴望甘霖的焦灼中,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?他们没有神佛可以贿赂,没有经文可以诵念,他们所有的,只是这一具被太阳与风霜反复雕刻过的身体,只是一腔朴素而炽热的情感。
于是,他们便俯下身去,将自己化作了龙。
他们将对于雨的渴望,对于丰收的祈盼,对于生命延续的全部执着,都灌注到这一次次的俯仰,一次次的腾挪之中。那不再是舞蹈,那是一种祷告,一种用血肉之躯与天地进行的,最直接也是最诚恳的对话。他们相信,只要心意足够虔诚,姿态足够卑微,便能打动那沉睡在地底的神龙,便能引来沛然的甘霖。这地龙灯,哪里是什么娱乐,它分明是先民们与严酷自然搏斗时,所创造出来的一部行动的史诗,一曲生命的壮歌啊!
再看那场中的地龙,它的舞动,愈发激烈了。它不再是单纯的蜿蜒,而是在进行一种复杂的,充满叙事性的表演。它仿佛在挣扎,在搏斗。它时而紧紧盘踞成一团,像在守护着什么最珍贵的东西;时而猛地舒展开来,带着一种挣脱一切束缚的决绝。
那龙身下的汉子们,配合得天衣无缝,他们的喘息声汇成一股沉重的气流,与那密不透风的锣鼓声交织在一起。这哪里是在舞灯,这分明是在用身体,重现着生命诞生时的阵痛,重现着与命运抗争时的艰辛,重现着那深埋于民族血脉中的,不屈不挠的集体记忆。
忽然间,那龙首猛地向上一扬,整个龙身随之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,随即又重重地伏向地面。就在那一刹那,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旷野中的呐喊,不是从哪个人的喉咙里发出,而是从这许多个紧绷的躯体里,从这被汗水与尘土包裹的“地龙”的胸腔里,迸发出来的一声集体的、沉默的呐喊!
这呐喊,穿透了数百年的时光,直直地撞在我的心上。
我的眼眶,竟有些湿润了。我为我方才那一丝关于“杂技”的联想而感到羞愧。这不是表演,这是一种传承,一种以身体为载体的、活着的文化。这些舞龙的汉子,他们或许不善言辞,说不出那些关于“非遗”,关于“文化价值”的大道理。但他们用他们的筋骨,他们的气力,他们的汗水,将这一切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。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体,都是一页活的史书,上面写满了关于坚韧,关于协作,关于对土地最深沉的爱恋。
这时,人群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呼。那地龙,竟开始“盘柱”了。场中不知何时,已立起一根数米高的木杆,缠着彩条,这便是“龙柱”了。只见那地龙,首尾相衔,沿着那木杆,竟一节一节地,缓慢而坚定地缠绕上去。那已完全脱离了“行走”的范畴,是真正的、惊险的杂技了。
汉子们用手臂和腿脚的力量,将自己和同伴的身体固定在木杆上,层层叠叠,远望过去,真如一条巨蟒,在绞杀它的猎物。他们的身体悬在半空,所有的力量,都集中于那与木杆接触的几点。肌肉偾张,青筋暴起,那玄色的衣衫,早已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力与美的,惊心动魄的线条。
他们上升得极其缓慢,每一次移动,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,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和着他们粗重的喘息。所有人的心,都提到了嗓子眼。那已不是欣赏,而是一种共同的体验,一种对极限的挑战,一种对重力法则的,悲壮而沉默的反抗。终于,在漫长的,几乎令人窒息的攀升后,整条龙完全盘绕在了龙柱之巅。它在最高处,微微地晃动着,像一个终于抵达了顶峰的,疲惫而骄傲的攀登者。
也就在那一刻,锣鼓声戛然而止。
万籁俱寂。只有夜风拂过田野的微声,和人们尚未平息的、激烈的心跳。
那盘在柱顶的龙,在短暂的静止后,猛地将龙首向下一探!紧接着,整个龙身如同解开的绳索,以一种流畅得近乎优雅的姿态,从数米高的柱顶,盘旋而下,稳稳地、轻巧地落回了地面。整个动作,一气呵成,如银河泻地,又如瀑布归潭,充满了一种绷紧之后骤然松弛的、圆满的韵律。
舞龙结束了。
汉子们从龙身下钻出来,一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,脸上带着疲惫至极,却又酣畅淋漓般笑容的神色。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,用乡音大声地说笑着,那笑声质朴而响亮,驱散了方才那凝重的,近乎神圣的气氛。那条“龙”,此刻失去了精魂,又变回了一具彩纸与竹篾扎成的躯壳,被他们随意地扛在肩上,像扛着一件寻常的农具。
人群开始散去,谈笑声,孩童的追逐声,渐渐充盈了这刚刚被神力充满的场院。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
我独自站在原地,许久没有动弹。胸腔里,似乎还被那沉默的呐喊与沉重的鼓点充盈着,胀得有些发痛。我低下头,看着脚下这片被无数脚步踏实了的土地。就在刚才,就在这里,一条“龙”曾在此诞生,在此挣扎,在此飞升,又在此归于沉寂。
它来自这土地,舞于这土地,最终,又将精魂还于这土地。
而我,我们这些观看的人,我们这些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人,我们的身体里,是否也沉睡着这样一条“地龙”?我们是否还记得,如何俯下身去,用最谦卑的姿态,去感受大地的脉搏?我们是否还有力量,为了某种信仰,将我们的身体化作祷告,去完成一次哪怕微不足道的,却用尽全力的“舞动”?
我不知道。
夜更深了。我转身,走入那来时的小路。来时的迷惘与寻觅,似乎已被那场惊心动魄的舞动所填满,又似乎被掏得更空。我只觉得,我的脚步,比来时要沉了一些,也踏实了一些。
仿佛那地龙的精魂,有那么一丝,已悄然潜入了我的身体,我的骨血里。它不说话,只是沉默地,盘踞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