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条沉睡的龙,也是一条等待被唤醒的龙。
它的筋骨,是柔韧的竹篾。这些竹篾产自村后那片向阳的南坡,是村里最老的篾匠七公,在秋分那天亲自上山砍回来的。他说,秋分的竹子最坚韧,水分将干未干,韧性最佳。
七公的手像干枯的树皮,指节粗大,布满深浅不一的裂口,那是长年与竹子打交道留下的印记。他剖竹时,柴刀顺着竹节的纹理轻轻一磕,再顺势一推,“噼啪”一声,竹子便顺从地裂开,均匀地分成两半。那声音清脆利落,不带一丝犹豫。
接着,他用自制的篾刀,将竹片一层层剖开,动作慢得近乎庄严。厚篾做龙骨,要承受整条龙的重量;薄篾编轮廓,需曲尽龙的姿态。篾丝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温顺地听从调遣。剖好的篾条要用微火细细地烤,去除最后的湿气,也赋予了它们更柔韧的筋骨。烤篾时,青竹的清香混着烟火气,在七公那间昏暗的作坊里弥漫开来,那是龙最初的气息。
它的鳞甲,是上好的宣纸,或是鲜亮的绸布。用宣纸,求的是那份朴素的古意;用绸布,要的是那抹经久的艳丽。无论材质为何,都要由村里的妇人们,用熬得稠稠的米浆,一层层、一片片,耐心而虔敬地裱糊上去。熬米浆是门学问,水多米少则稀,粘不住;米多水少则厚,易裂。总由几位年长的婆婆掌勺,用文火,执木勺,在铁锅里不紧不慢地搅动,直到泛起细密的气泡,散发出温和的米香。
那糨糊的温热,似乎还带着她们手心的温度,与对日子最朴素的期许。贴鳞片时,她们围坐在一起,轻声交谈着家常,手里的活计却一丝不苟。每一片鳞甲的边缘都要抹得均匀平整,排列要错落有致,如同水中的波光。她们的指尖沾染了洁白的米浆,像某种神圣的仪式。孩子们偶尔被允许在一旁观看,总会被告知,不能说不吉利的话,不能指手画脚,仿佛那未成的龙,已具备了某种神性。
待到一切停当,这龙便被恭敬地请到祠堂的一角,静静地盘踞在幽暗里。它没有生命,却又仿佛凝聚了全村的生命;它沉默着,却又像在积蓄着某种撼天动地的呐喊。我们这些孩子,平日里是绝不敢去轻易触碰的,只敢远远地望着,觉得那幽暗中的轮廓,比山还要沉稳,比黑夜还要深邃。它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,预示着一年中最盛大的狂欢,正在日常生活的底片上悄然显影。
而唤醒它的时刻,终究是来了。
那必是一个无月的,墨一般浓稠的夜晚。天色尚未完全暗透,一种异于常日的躁动便已在村中弥漫。家家户户早早用过晚饭,灶膛里的火熄得比平时都早,仿佛要将所有的光与热都留给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。狗儿们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,在院子里不安地转着圈,偶尔仰头,对着渐沉的暮色发出一两声试探性的吠叫。
锣鼓家伙,是从村东头老槐树下那间最老的屋里请出来的。那屋子是村里的公产,平日堆放杂物,唯有这时节,它真正的“住户”才会被隆重地迎出。鼓是牛皮大鼓,边缘的红漆已然斑驳,露出深色的木纹,那每一道裂纹,似乎都记录着一次狂欢的记忆。钹和锣被擦得锃亮,在幽暗中闪着沉静的光。请锣鼓的,是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,他们净手焚香,虽无繁文缛节,但那份郑重的神情,却让围观的孩子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。
那打鼓的,是村里最年长的礼生公,他的背已佝偻得像一张弓,浑浊的眼里平日总是半眯着,像是睡不醒。可当他的手指触到那蒙着老牛皮的红漆鼓面时,一种奇异的光彩便从眼底迸射出来。他没有立刻敲下,只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在聆听大地的脉搏,又像是在与手中这面老鼓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。
他的身后,是几十条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,他们穿着统一的皂色短褂,腰扎红绸,静静地伫立着,像一片沉默的树林。整个村子都屏住了呼吸。狗不吠了,虫不鸣了,连风也识趣地歇了脚。只有祠堂檐下那几盏临时挂起的汽灯,发出“嘶嘶”的、灼热的白光,将人影拉得长长短短,明明灭灭。
然后,毫无预兆地,第一声鼓,响了。
“咚——”
那不是声音,那是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,在人心最深的那口潭里,激起了直贯脏腑的涟漪。那声音沉闷、厚重,不像来自空气的震动,倒像是从地底深处挣脱出来的,古老的叹息与呐喊。紧接着,第二声,第三声……鼓点由疏而密,由缓而急,像冬眠的巨兽渐渐苏醒的心跳。铙钹、大锣、小锣,所有沉睡的金属一齐苏醒,咆哮起来!铙钹激昂锐利,如同闪电划破天际;大锣洪亮沉雄,仿佛雷声滚过云层;小锣清脆跳跃,像是疾雨敲打着瓦片。
那声音是粗糙的,野性的,没有任何旋律可言,却像一阵滚烫的烈风,瞬间刮过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,刮得人血脉偾张,汗毛倒竖。这声音里,有先民狩猎时的呼号,有祭祀天地时的祷祝,有与自然搏斗时的无畏,有一种穿越了千年的、原始的生命力。
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声浪里,祠堂的大门轰然洞开。那条沉睡的龙,被几十条精壮的汉子高高擎起,猛地投入了这片喧腾的海洋。龙头上那对用鸡蛋清点睛的眸子,在火把的映照下,竟真的仿佛活了过来,炯炯地射出两道凛然的神光。执龙珠的,是村里最强健的后生,他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,每一块肌肉都像山峦般隆起、滚动。他引着那龙,开始了生命的舞蹈。
于是,我看见了。我看见那龙不再是竹篾和纸缯的造物,它活了!它成了一股挣脱了大地束缚的洪流,一股有了形体的、奔涌不息的精气。它在狭窄的巷道里左右冲突,龙身过处,屋檐下的灰尘簌簌而下,鳞甲与墙壁摩擦,发出沙沙的、急雨般的声音;它绕着古老的樟树盘绕、飞旋,那姿态,既有巨蟒的柔韧,又有雷霆的刚猛。
汉子们的呼喝声沉郁有力地应和着锣鼓,“嗬!嗬!”的号子从胸腔深处迸发,不是人在舞龙,倒像是龙借着这一具具血肉之躯,在宣泄它被禁锢了整整一年的,磅礴无匹的生命力。
我的目光,越过那翻腾起伏的龙身,紧紧追随着龙尾最后那个舞者。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,许是第一次担此重任,他的动作还有些生涩,步伐也有些踉跄。巨大的龙身所带来的惯性,时时牵扯着他,像一根无形的鞭子,抽打着他单薄的身躯。他的脸憋得通红,汗水如溪流般从额发间淌下,在他满是尘灰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。
他咬着牙,嘴角紧紧地抿着,那双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火焰。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与极度兴奋,承担着重压却又感到无上荣耀的光。他几乎是用他全部的青春,他全部的力气,在与那条狂暴的巨龙搏斗,试图驯服它,又试图融入它。
有一瞬,他脚下一个趔趄,巨大的拉力几乎要将他甩脱出去,队伍眼看就要失衡,旁边一位始终关注着他的长者,默不作声地适时用肩膀顶了他一下,他便又像一颗钉子般,牢牢地楔回了那条奔腾的洪流之中。没有言语,没有停顿,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在喧天的声浪里无声地传递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。这条龙,不就是我们这多艰的民族,这古老的乡土,这不息的生命长河本身吗?它时而温顺,时而暴烈;它需要引领,也需要追随;它由无数个像这少年一样的,微末的个体组成,任何一个的脱落,都会让它失去平衡,姿态残缺。
而正是这无数个体的奋力支撑、前赴后继,才成就了它在黑夜中这令人心魂俱醉的、完整的飞翔。这舞蹈,哪里只是娱乐,它分明是一场庄严的隐喻,一次集体的修行。它在告诉每一个参与者和旁观者,个体的力量或许渺小,但当你融入一个更大的整体,为了一个共同的韵律而律动时,你便获得了超越自身的重量与光芒。
舞龙的队伍像一条光的河流,喧哗着流向村外的田野。他们要沿着田埂,绕村一周,将生机与祝福送达每一寸土地。人群也追随着涌去,火把连成一条游动的长龙,说笑声、惊叹声、孩子的追逐打闹声,与那么远的锣鼓声交织在一起,将这寒冷的冬夜烘烤得热气腾腾。
我站在原地,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退潮,世界复归于一种奇异的静。只有那锣鼓声、呼喝声,隔着浓稠的夜色,一声声,一阵阵,邈远而又贴近地传来,像极了母亲在隔壁房间哼唱的、模糊而安详的摇篮曲。这动与静、远与近、喧嚣与安宁,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。
我独自踱回祠堂门前。地上,散落着鞭炮的红色纸屑,如同春日凋零的繁花,踩上去软绵绵的,无声无息;空气里,弥漫着硝烟特有的、辛辣而又甘美的气息,混合着泥土的腥味与汉子们留下的汗味,形成一种独属于节庆的、复杂而真实的气味。
几只被惊起的宿鸟,在头顶的老树枝丫间扑棱着翅膀,发出几声不安的啼鸣,旋即又归于沉寂。我抬起头,望向那被火光映照得微红的夜空。星辰寥落,却格外清冷、坚定,像一颗颗被擦拭干净的银钉,钉在无垠的黑绒布上。
我想起了礼生公。听祖母说,他年轻时节,是方圆百里最出色的“龙首”。他能擎着数十斤重的龙头,在垒起的八仙桌上凌空飞跃,能做“穿花”“绕柱”种种最繁难惊险的动作。那时的他,该有着怎样一副钢铁般的臂膀,与怎样一颗燃烧着烈火般激情的心啊!
而如今,岁月抽走了他的力气,风霜侵蚀了他的筋骨,他只能站在那面象征着权威与起源的大鼓后面,用他青筋盘虬的,微微颤抖的手,为他再也无法亲身融入的狂欢,敲打出最原始的节拍。那鼓声里,有他逝去的青春,有他交付出去的荣耀,或许,也有他看着那生涩少年时,一丝不易察觉的,混杂着担忧与期望的复杂神情。
他的目光,是否也曾穿越喧腾的人群,落在那踉跄的龙尾少年身上,如同看到几十年前的自己?这是一种无言的凝视,穿越了时间的长河,将过去与未来紧紧连接。
这便是一种传承吗?一种近乎残酷的,却又无比温柔的交接。老的,将他的力气,他的技艺,他关于这条龙的全部记忆与情感,一点一滴,熬成灯油,注入那盏永不熄灭的灯里;而年轻的,便用他们鲜红的、滚烫的血,去接续那火光,让它在这场年复一年的仪式里,燃烧得更加炽烈,更加长久。
其间,没有太多言语的嘱托,一切的嘱托,都在那奔跑的脚步里,在那沉重的喘息里,在那紧咬的牙关与燃烧的眼神里了。这是一种身体的记忆,一种血脉的密码,在鼓声与汗水中,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复制与新生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得更远了。我想象着千百年前,第一个在黑夜中举起火把,模仿着神龙姿态的先祖。他该是怀着怎样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,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,与对光明、对生命的顽强祈求啊!那最初的舞蹈,或许笨拙,或许简单,但它一定饱含着人类最本真、最炽热的情感。
而后,一代又一代人,将他们的悲欢,他们的祈愿,他们与洪水、干旱、战乱、瘟疫搏斗的伤痕与不屈,都编织进了这龙的筋骨里。这条龙,于是不再仅仅是一条龙,它成了一部用身体书写,用灵魂传承的、活的史诗。它承载着一个族群全部的记忆与精神。
那每一次的腾挪转折,或许都暗合着某次历史的转折;那每一次的昂首摆尾,或许都呼应着某种民族的心绪。它是图腾,是信仰,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,在特定的时刻,被特定的人们,以这样一种狂热而庄严的方式,具象化出来。
在这远离尘嚣的深山里,在这被现代文明的光芒几乎遗忘的角落,这古老的仪式,却以一种倔强的、近乎执拗的姿态,年复一年地上演着。它不像都市的焰火,绚烂却短暂,升空,绽放,然后迅速冷却、熄灭,只留下一地冰冷的尘埃。
它是扎根于泥土的,是与脚下的土地,与这土地上生息的人们血脉相连的。它的光与热,是从身体内部迸发出来的,是带着汗味,带着血温,带着一代代人生命重量的。它或许粗糙,却充满了质感;它或许原始,却直抵人心。它提醒着我们,在一切被速度、效率和虚拟体验定义的时代之外,还存在着这样一种笨拙而真诚的联结,一种需要用全身心去投入和感受的、滚烫的真实。
我慢慢踱步回家。推开那扇熟悉的、吱呀作响的木门,屋内的温暖与静谧瞬间拥抱了我。祖母还在灯下做着针线,银白的发丝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。父亲靠在椅上,似睡非睡,脸上还带着方才兴奋过的红晕,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满足的笑意。我没有说话,只悄悄地搬了张凳子,坐在天井里。寒意重新侵袭过来,但身体内部,却仿佛有一团火在隐隐燃烧,抵御着外部的清冷。
远处的锣鼓声,不知在何时,已然歇了。那一片先前被火光与喧闹搅动的夜空,此刻显得格外地黑,也格外地深,像一块巨大的,吸音的黑丝绒,将所有的声与光都吸纳了进去。村庄重新沉入它惯常的睡眠,呼吸均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然而,我的耳边,却仿佛依然回响着那沉雄的鼓点;我的眼前,也依然跃动着那巨龙金色的身影。
那光与声,并未真正消失,它们仿佛渗入了我的肌肤,融进了我的血液,在我的身体里,开辟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,喧腾的永夜。这片永夜里,有七公剖竹时专注的侧影,有妇人们裱糊鳞片时温和的笑意,有礼生公敲鼓时肃穆的神情,有执珠后生偾张的肌肉,更有那龙尾少年咬紧的牙关和燃烧的眼神……
我知道,从今夜起,有些东西不同了。我不再只是一个旁观的孩童,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。那少年咬紧的牙关,礼生公敲下的鼓点,那巨龙奔腾不息的姿态,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,混合着硝烟、汗水和米浆的气味,都已化作一颗沉默的种子,深植于我的心田。
它将在往后的岁月里,在我每一个感到疲惫、孤独、彷徨无措的时刻,在我面对都市的繁华却感到内心空落的时刻,破土而出,提醒我,你的血脉里,流淌着一条不眠的龙。你生于一片喧嚣的静默,你终将归于一场静默的喧嚣。这条龙,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,那土地的厚实,那生命的坚韧,那传承的庄严,那在平凡中创造神圣的能力,将是我精神版图上永不移动的坐标,是我对抗一切虚无与漂泊的、沉甸甸的压舱石。
夜,深得像一口古井。万籁俱寂,天地阒然。而我,听见了井底,那薪火相传的、澎湃的水声。那水声,来自时间的深处,也将流向时间的尽头,永不停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