淫羊藿

淫羊藿，这名字颇有些暧昧，却又实实在在是一味良药。我初闻此名时，尚是垂髫之年，祖父拈着几片干枯的叶子，放在我鼻前让我嗅。那气味微苦而带清香，似山间清晨的露水混杂着泥土的气息。

“这草有意思，”祖父笑道，“羊食之，则终日交配不休，故名淫羊藿。”

我那时懵懂，只记得祖父笑得颇有深意，却不明白其中奥妙。后来年岁渐长，才知这看似平常的植物，竟藏着如此奇特的功效。

淫羊藿叶片呈卵形，边缘有细齿，叶面光滑而叶背却覆着细密的白毛。春夏之交，它会抽出细长的花茎，开着淡黄色的小花，四瓣分明，不甚艳丽，却自有一番山野之趣。采药人皆知，淫羊藿以叶片厚实、色泽青绿者为上品，若是叶片发黄或带有斑点，便已失了药性。

这草药的性味，医书上记载，辛、甘，温。归肝、肾经。功能主治补肾阳，强筋骨，祛风湿。用于阳痿遗精，筋骨痿软，风湿痹痛，麻木拘挛等症。乃是补虚补气之良药，尤其擅长温肾壮阳，堪称男子之友。

祖父是乡间郎中，虽无医师执照，却凭着祖传的医术和数十年的经验，治愈乡人无数。他的药柜里，总少不了淫羊藿这一味。每至春秋两季，他便带着我上山采药。

“采药讲究时节，”祖父一边走一边说，“春采苗，秋采根，但淫羊藿却宜在夏季茎叶茂盛时采收，此时药性最足。”

山间的淫羊藿多生于林下、灌丛中或阴湿的山沟旁。祖父教我辨认时，特别指出它那特有的三出复叶。“瞧，这小叶三片，像不像山羊的蹄子？故而又名三枝九叶草。”

采回来的淫羊藿，需要立即处理。祖父会将它们洗净，稍晾后切成小段，然后放入锅中用羊脂油炒至油尽取出晾干。他说这样炮制后，药性更能发挥。

“单味淫羊藿效力有限，”祖父常言，“中药之妙，在于配伍。”他常用的方子中，淫羊藿多与枸杞子、菟丝子等同用，治肾虚阳痿；若遇风湿痹痛，则配上威灵仙、苍术等药。

我记得最清楚的，是祖父用淫羊藿治好了邻村张樵夫的病。那位樵夫才四十出头，却已腰膝酸软，四肢不温，每逢阴雨天便关节疼痛，更不能行夫妻之事。妻子颇有微词，家庭遂生不睦。

祖父诊脉后，道是肾阳不足，寒湿内侵。开的方子中便有淫羊藿三钱，配以杜仲、熟地黄、肉桂等药。服用半月后，张樵夫自觉身体渐暖，两月后竟能重新上山砍柴了。后来其妻有孕，夫妻二人特来道谢，送来一篮鸡蛋和两只老母鸡。祖父推辞不过，只收了鸡蛋，将母鸡退还。

“医者父母心，”祖父事后对我说，“治病救人是本分，岂能贪图回报？”

然而最令我难忘的，却是另一个关于淫羊藿的故事。

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，连日暴雨后，河水暴涨，冲垮了上游的一座小桥。乡里组织壮丁去修桥，祖父虽年过花甲，却也前去帮忙。我放学后，便去工地送饭。

桥址旁的山坡上，长着一片茂盛的淫羊藿。祖父休息时，指着那丛草药对我说：“瞧，这淫羊藿长势多好，明日得来采收些。”

不料次日清晨，祖父却因淋雨而染了风寒，咳嗽不止。我自告奋勇，要去采那淫羊藿。

“你认得真吗？”祖父躺在床上，声音沙哑。

我点头：“您教过我多次了，三出复叶，边缘有细齿，叶背有白毛。”

祖父微微颔首，又嘱咐道：“只采叶片肥厚、色泽青绿者，莫要贪多。”

我拎着竹篮上山，很快找到了那丛淫羊藿。雨后的山林格外清新，叶片上挂着水珠，在朝阳下闪闪发光。我小心采摘着，忽听得不远处传来窸窣声响。

循声望去，见一老者正在采药，篮中已有了半筐淫羊藿。我认得他是山那头的李老汉，也是个草药郎中，与祖父素有往来。

“小李爷，”我上前打招呼，“您也来采淫羊藿？”

李老汉抬头见是我，笑道：“是你啊，小子。你祖父呢？”

“祖父染了风寒，卧床休息，让我来采些药。”

李老汉点点头，从自己的篮中抓了一大把淫羊藿放入我的篮中：“拿回去给你祖父用。这淫羊藿好啊，补肾阳，强筋骨，祛风湿。对了，再加些生姜、桂枝，发汗解表最妙。”

我道谢后，正要离开，却被李老汉叫住。

“小子，可知这淫羊藿还有个名字？”他神秘地笑笑。

我摇头。

“仙灵脾。”李老汉道，“古人认为它能通仙灵之气，补脾肾之虚。不过这药虽好，却不可滥用。阳强易举、梦遗不止者忌用。世间万物，皆讲究平衡，补益过头，反成祸害。”

我若有所思地点头。李老汉又道：“就像这人生，有时需要激流勇进，有时却须知止而后定。淫羊藿给人以阳气，但若没有阴液相配，便会阳亢伤阴。阴阳调和，方能长久。”

那日我采药归来，祖父服了加入淫羊藿的药汤，果然汗出而愈。他听我转述李老汉的话，颔首称是。

“老李说得对，”祖父道，“淫羊藿这药，看似补阳，实则内涵阴阳调和之理。它辛甘温通，能激发肾中阳气，但又不会过于燥烈。好比人生，既要有进取之心，又须知节制之道。”

多年后，我离乡求学，每每思乡，便会想起与祖父采药的时光。现代都市中，难得见到野生的淫羊藿，药店里虽能买到，却总觉少了那份山野灵气。

那年回乡，祖父已逝去多年。我独自上山，想寻些淫羊藿。山林依旧，那丛淫羊藿竟还在老地方生长着，郁郁葱葱。我采了一些，按照记忆中的方法炮制。

下山时，遇见了已是耄耋之年的李老汉。他认出了我，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。

“你祖父是个好郎中，”他说，“知药更知人。记得他说过，淫羊藿这药，补的不只是肾阳，更是人的生机活力。人生在世，草木一秋，重要的是活出精气神来。”

我捧着采来的淫羊藿，忽然明白了这小小草药中蕴含的哲理。它生于山野，不骄不躁，却在默默中积蓄着力量；它知时节，待时而发，在适当的时机展现药性；它讲配伍，不独逞英雄，与他药相得益彰。

如今我在城市中为生活奔波，时常感到疲惫不堪。每至此时，便会泡一杯淫羊藿茶，那微苦带甘的味道，总能让我想起山间的清晨，和祖父的教诲。

淫羊藿补的是肾阳，何尝不是补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希望？它强的是筋骨，何尝不是强人面对困难的勇气与毅力？它祛的是风湿，何尝不是祛人心头的阴霾与迷茫？

一味山野小草，竟藏着如此深意。或许天地间的万物，皆有其存在的道理，只待有心人去发现罢了。

淫羊藿依旧在山野间静静生长，春去秋来，不争不抢，却守护着一方人的健康。它的价值不在炫耀，而在实用；不在外表，而在内涵。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？

人生如药，各有其性味归经。若能如淫羊藿般，找准自己的位置，发挥特有的价值，与人相辅相成，便是圆满了一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