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念头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,我已记不真切了。
许是前几日,推开窗,那风忽然就变了脾性,褪去了冬日里刀片似的凛冽,变得潮润而柔和,像一只无形的手,带着试探的温柔,轻轻拂过我的面颊。
又许是昨夜,在梦里,我恍惚听见了冰河解冻时那一声沉闷而欢愉的碎裂,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的叹息。总之,春天是要来了。于是,我便想着,要为你沏一壶茶,一壶不一样的茶。
这壶里,不该是龙井的清气,也不该是岩茶的酽厚,它该是春天本身,是这窗外正在萌动,正在苏醒的全部春色。我要把这初生的,尚且稚嫩的春色,一同收进这把用了多年的紫砂壶里。然后,静静地,等你来。
这把壶,你是认得的。壶身是深沉的紫褐色,像秋日收获后肥沃的泥土。长年累月的摩挲与茶汤的浸润,让它泛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幽光,那是时光赠予的包浆。
壶的样式极简,不过是一个饱满的圆,憨拙地蹲在茶盘上,像一只安分的,在孵着梦的雀蛋。壶身上,一丝多余的纹饰也没有,只在侧面,被我一不小心磕碰出一处米粒大小的缺憾。
这缺憾,如今看去,倒像成了它独一无二的印记了。我们之间的日子,不也正是由许多的圆满与些许的缺憾,交织而成的吗?用这把壶,是因它懂得沉默,也善于容纳。它容纳过无数次的沸腾与冷却,欢聚与别离。如今,我要它再容纳下这一整个小心翼翼的春天。
要沏这一壶春色,水是第一等的要紧事。自来水是断然不行的,那水里藏着一股子生硬的漂白气味,会唐突了春的精灵。我提着那只青竹编就的提梁壶,踏着晨露,往镇子东头的那眼古井去了。
路上的泥土还是松软的,踩上去,有一种微凉的弹性。井台是青石垒的,边缘被无数代的绳索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凹槽,光滑得像老玉。我垂下木桶,听见它“噗”的一声,快活地吻住了井水。提上来时,那水清冽冽的,在初升的日光下,漾着碎银子一般的光。
我俯下身,用手掬了一捧,入口是意料之中的清甜,还带着一丝井壁青苔特有的,幽幽的凉意。这水,是从大地深处来的,它听过最深的寂静,也藏着一整个冬天的梦。如今,它醒了,干干净净的,正好用来唤醒那一抹沉睡的春色。
茶叶,我选了明前的碧螺春。这名字是极好的,“碧”,是它通体的颜色,是山岚与水汽滋养出的青翠;“螺”,是它蜷曲如螺的身形,仿佛将一股子春日的精气神,都紧紧地团在了里面;而“春”,便是它的魂灵了。
那一小撮茶叶,静静地卧在白瓷的茶则里,干枯,蜷缩,毫不起眼,像一群沉睡的,穿着绒衣的小虫子。它们是在等待一场复活。而能让它们复活的,唯有那一壶从大地心脏里取来的,已然烧得咕嘟作响的泉水。
我将它们请入温烫过的紫砂壶中,它们发出一阵极细微的、沙沙的声响,像是梦中的呓语。然后,我提起铜壶,将那沸腾的泉水,从高处冲下。这不是冲泡,这简直是一场庄严的仪式。
水流撞击着壶壁,发出悦耳的轰鸣,随即,一团白茫茫的,带着豆蔻清香的水汽,便“轰”地一下从壶口蒸腾而起,扑上我的眉睫。我仿佛能听见,那些蜷缩的“小虫子”,在热流的拥抱中,发出了满足的,舒展的呻吟。它们贪婪地吸吮着,膨胀着,将自己紧闭的生命,一寸一寸地打开。
我没有立刻盖上壶盖。我俯身去看。只见壶中,已是一场翻天覆地的热闹。那些原本枯瘦的茶叶,此刻已舒展开碧绿莹润的叶片,像一群初生的、柔嫩的蝉翼,在橙黄透亮的茶汤里,悠悠地,沉沉浮浮地舞动着。
它们仿佛将太湖畔的云,山间的雾,清晨的露,以及鸟儿的啼鸣,都一并融化在了这一壶水里。汤色渐渐变得清而亮,是早春溪水的颜色,是浸着阳光的,半透明的黄绿。
那香气,更是不俗,不再是干茶时那缕幽淡的豆香,而是一股鲜活、饱满,带着山野之气的兰花香,馥郁而又清远,丝丝缕缕,直往人心里钻。
我小心地撇去浮沫,盖上了壶盖。现在,只需等待了。等待茶叶将它们全部的生命密码,都交付给这一壶水;也等待你,踏着这溶溶的春色,推开这扇虚掩的门。
守着这壶茶,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,变得黏稠而富有弹性。我的目光,不由得落在了墙上那张有些泛黄的地图上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,飘过这小小的院落,飘向那一条你曾走过,或许正在走着的长路。
我仿佛看见,你正走在一片广袤的,初春的原野上。土地是黝黑的,踩上去还有些冻土的硬实,但俯下身细看,那枯黄的草根底下,已冒出了星星点点,针尖似的绿意。
那些绿,是那样怯生生的,又是那样地倔强,仿佛用尽了一整个冬天的力气,才终于顶破了那层坚硬的壳。这多像我们年轻的时候,怀着一腔孤勇,要去远方寻找一个答案。
那时的我们,以为答案在陌生的风景里,在别人的口中,在厚厚的书本里。我们走得那样急,甚至来不及好好告别,仿佛慢一步,那答案就会被风吹走似的。
我又仿佛看见,你正经过一条解冻的河流。河面上的冰,裂开纵横交错的纹路,像一块巨大而破碎的玻璃。冰块互相撞击着,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、清朗的声响,顺着浑浊而汹涌的春水,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。
那水流,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,奔向大海的决绝。这又像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时刻,那些固有的,冰封的格局被打破,旧有的秩序在崩塌,虽然带着阵痛与迷茫,但底下涌动的,却是崭新的,充满力量的希望。我们就是在一次次的破碎与重建中,才渐渐认清了生活的模样,也认清了自己的模样。
我还仿佛看见,你在一棵老槐树下歇脚。那树还是光秃秃的,黝黑的枝丫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、渴求的手。但你若仔细看,那枝梢的顶端,已然鼓起了一粒粒饱满的、紫红色的芽苞,像忍了许久的泪,又像蕴藏了无限欢欣的笑。
它们紧紧地包裹着,守护着一个关于绿叶与繁花的,盛大而秘密的承诺。这多像我们心底那些不曾熄灭的,关于爱,关于美,关于理想的微光。
它们或许在现实的寒风中被深埋,被忽略,但它们从未真正死去,只是在等待,等待一个合适的温度,一场充沛的雨水,便会不顾一切地绽放。
壶盖边沿,一缕白汽正袅袅地逸出,提醒我,茶已沏好,正是最堪品饮的时辰。这壶里的春色,与那天地间的春色,与我心底因你而生的春色,原是相通的。
这等待,便也不再是静止的、枯索的了。这等待,本身也成了春天的一部分。我在等待中,回味着我们共度的那些春天。记得那年,我们冒着淅淅沥沥的杏花雨,爬上一座荒山,只为寻找一株传说中开得最盛的映山红。
雨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裳,山路泥泞得让我们的鞋子都变了模样,我们互相搀扶着,喘息着,最后在山坳里,真的见到了那一片如火如荼的红。那一刻,我们什么也没说,只是并肩站着,任由那饱含水汽的,轰轰烈烈的红色,将我们淹没。那春色,是淋湿的,是滚烫的,是带着喘息与心跳的。
我又想起,另一个春天,你就要远行。我们在月台上的告别,没有太多的话语,只是将一杯在车站匆匆买来的,滚烫的绿茶塞到你手里。火车开动了,你从车窗里探出身子,用力地挥着手,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。
我站在原地,手里仿佛还留着那杯茶的余温。而风里,已经带着杨花飞舞了。那春色,是离散的,是微苦的,是飘着无根的杨花的。
这些记忆的碎片,此刻都被这一壶春茶温润地召回来了。它们像茶叶一样,曾经干枯,蜷缩在心底的某个角落,如今被这等待的温情之水一泡,便都舒展了开来,还原出它们本来的、鲜活的颜色与滋味。
我忽然明白了,我之所以要如此郑重地沏这一壶春色,不仅仅是为了与你分享这季节的馈赠,更是想用这壶茶,告诉你我此刻的领悟。
我领悟到,春天不是一个季节,而是一种内心的状态。是无论经历多少寒冬,依然相信温暖的态度;是无论目睹多少荒芜,依然愿意播种的执着;是无论走过多少崎岖,依然能为一朵花的绽放而心动的能力。
这壶茶,便是我的春天。
我也领悟到,等待,或许并不是时间的虚耗。真正的等待,是在静默中积蓄力量,是在独处时整理思绪,是在期盼中让情感沉淀得更加醇厚。就像这壶中的茶叶,在短暂的黑暗与浸泡里,才最终释放了它全部的芬芳。我的等待,因这壶茶而变得充实,变得有了色彩与香气。
窗外的光线,渐渐柔和下来,染上了一层淡淡的,蜜合般的黄昏色泽。那壶茶,在我的冥想中,怕是已经稍稍凉了。凉了,也无妨的。春色入喉,冷暖自知。只要你来,我便再为你续上滚水,让那香气再次升腾,让那春色,重新在壶中活转过来。
或者,我们就不饮这茶了,只守着这一壶的暖意,看窗外暮色四合,看天边第一颗星子亮起,说些或紧要或闲散的话,那样,也很好。
远处,似乎传来了几声零星的,试探性的犬吠,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了。风依旧轻轻地吹着,带着傍晚时分特有的,微凉的甜润。我仿佛能听见,那些草木在夕露中继续生长的声音,窸窸窣窣的,像一首无尽的,温柔的歌。
我面前的这壶茶,静静地,像一个完成了所有仪式的,安详的僧人。它的使命,似乎已经完成了大半。它已被沏好,它已饱含了春色,它已陪着我,度过了这一整个漫长的,充盈的午后。剩下的,便是等待那最终的,画龙点睛的一笔。
门,依旧虚掩着。
我将手轻轻覆在壶身上,那温润的,持久的暖意,便透过掌心,缓缓地流遍了我的全身。
我抬起头,望向那扇门,心里一片宁静。
春色已在壶中。
而我,永久在这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