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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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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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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光,留一影归乡路

这月光,是认得我的。它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来,不像雨,倒像一层凉薄的霜,或是谁家捣碎了的玉石屑子,匀匀地敷在人间这巨大的伤口上。

我的影子,被它从身后长长地拖出去,瘦怯怯的,像一条畏光的青虫,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路旁的冬青树,肥硕的叶片上泛着油腻的亮光,是这个城市的夜里,唯一愿意陪我沉默的东西了。

风是没有的,空气仿佛都凝住了,只有我的脚步声,一下一下,又一下,空洞地响着,像是这沉睡的巨兽肚里,一滴一滴漏水的声音。

这路,我白日里不知走过多少回了,急匆匆的,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驱赶着。只有在这样的夜里,它才仿佛真正属于我。我的步子慢下来,慢到几乎要黏在地上。我便想起了另一条路,在很远很远的江北,在我的故乡。

那条路,是土的,被乡亲们的脚板和牛羊的蹄子踩踏,雨水的冲刷,磨得油光水滑。路的两旁,是放肆的野草,春夏是绿得滴油的,秋冬便是一片苍黄。

路的中段,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,红纸被风雨啃得只剩下斑驳的痕迹,里面坐着笑眯眯的土地公婆,脸上永远挂着一层厚厚的香灰。小时候,我是不敢独自走夜路的,尤其怕这一段。总觉得那黑黢黢的庙里,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睛在盯着我。

唯有月夜是好的。

那时的月光,似乎也比现在的慷慨,亮堂堂的,像一大盆子清水,哗地一下泼满了整个村落、田野和那条土路。路便成了一条银灰色的带子,软软地,迤逦着,一直飘到我看不见的梦里去。

路旁的草叶上,露水被月光一照,每一滴都成了小小的宝珠。走着走着,裤脚便湿了一大片,凉意一直渗到皮肤上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。

记忆最深的一回,是跟着祖父去邻村看戏回来。也是这样的秋夜,月亮大得吓人,像一只冰冷的独眼,俯视着人间。祖父喝了一点儿酒,话比平日多。他一只手提着昏黄的马灯,另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,牢牢地攥着我的小手。

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比我的更长、更稳,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山。我几乎是被他半提着走,脚不点地似的。

“瞧见没,”他忽然停下,用提灯的手指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,“那像不像一头趴着睡觉的老牛?”

我顺着看去,那山在月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幽光,圆润的脊背,果然有几分像卧龙。

“你老太公在世时说,”祖父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浑厚,“这山底下,原来压着一头神牛,是犯了天条被贬下来的。它打个呼噜,咱们这儿就要下一场雨呢。”

我听得入了神,仿佛真能听见那巨兽,在地下沉稳的呼吸。马灯的光晕,在我们脚前圈出一小团温暖的黄,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,清冷的白。

那一刻,我一点也不怕了。我觉得自己正走在一个巨大而古老的神话里,脚下不是尘土,是神牛的背脊;头顶不是月亮,是仙人的明镜。那条普通的归家土路,因这月光与传说,竟成了通往一个神秘世界的甬道。

祖父后来又说了许多,关于收成,关于家族里早已作古的某某某。他的话和那晚的月光、青草的气息、土地的温热,统统搅拌在一起,酿成了一种极复杂的味道,深深地浸透了我童年的每一个毛孔。

走到家门口时,我看见祖母正倚着门框等我们,屋里透出的暖光,像一块方方的、甜蜜的糖,搁在无边的凉夜里。

后来,我像一只被风卷起的草籽,飘到了这江南的小城里。这里的路,宽阔、平坦、坚硬,像无数道僵直的线,将土地分割得整整齐齐。

我在这线上奔波,从一个方格到另一个方格。起初,我是顶怕走夜路的。这里的夜,不是故乡那种纯然的、厚墩墩的黑,而是一种掺杂了各种光色的、暧昧的昏沉。

路灯是昏黄的,车灯像流窜的白的红的蛇,高楼窗户里透出的光,是零碎的,冷漠的。月光在这里,显得多余而孱弱,它努力地想洒下来,却被这些更强势的光切割得支离破碎,只能勉勉强强地,填补一些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缝隙。

我在这光的迷宫里走了许多年。渐渐地,脚步也变得和这路面一样硬了。我习惯了低头看手机,习惯了耳机里塞满各种声音,习惯了忽略头顶上还有个月亮。

那条被月光照亮的、柔软的归乡路,被我折了又折,小心翼翼地藏到了心底一个几乎要遗忘的角落里。我以为它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尘,不会再打开了。

直到今夜。

今夜,这毫无征兆的月光,像一把遗失多年的钥匙,咔嗒一声,便把那尘封的角落打开了。祖父的影子,祖母门前的光,土地庙的红纸,青草的露水,神牛的传说……一股脑儿地涌将出来,鲜活得像刚刚发生过。

我的鼻子里,仿佛又嗅到了那条土路,在雨后散发出的混着草根与泥土的腥甜气。

我停下脚步,仰起头。城市的天空被高楼框成一条狭长的、蓝色的布,月亮正走到那布的中央,孤零零的。它还是千百年前的那一个,照着我的故乡,也照着我的异乡。

它看见过祖父牵着幼小的我,也看见此刻中年的我独自一人站在这空旷的街上。古人说:“古人不见今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说的便是这般无可奈何的苍凉吗?

我又想起宋时那位东坡先生了。他被贬到那蛮荒之地的黄州,心中该是何等的郁结。然而他却在承天寺的夜里,寻了友人,一同去庭中看月光。他写得多好啊:“庭下如积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横,盖竹柏影也。”

那该是怎样一种清澈通明的心境,才能将竹柏的影子,看作是水中的荇藻?他定然也是将自己的身子,化作了一条鱼,暂时游出了人生的逼仄,在那一片空明的月光里,觅得了一口自由的呼吸。他最后叹道:“何夜无月?何处无竹柏?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。”

是啊,何夜无月?何处无竹柏?只是我们这般的“闲人”,太少,太少了。我们被日子追赶着,被种种欲望与焦虑包裹着,心里那面能映照月光的镜子,早已蒙了厚厚的尘垢。我们走得那样快,那样急,快得忘了来路,急得看不清归途。

这月光,它不言不语,却像最耐心的说书人,一遍遍地,对着肯停下来听的人,讲述着关于永恒与短暂,关于团聚与别离,关于所有行走在路上的灵魂的故事。

它照着秦始皇浩浩荡荡的车队,也照着杜甫仓皇逃难的孤舟;它听见过李白花间独酌的吟唱,也抚摸过李清照梧桐院里的清愁。而今夜,它照着我,一个在江南的小城里,忽然想起了江北一条土路的,惘然的人。

我的影子,依旧瘦怯地跟着我。但我忽然觉得,它不再那么孤单了。这清辉万里,仿佛是一条看不见的、柔软的绳索,一头系着我此刻的影子。另一头,则遥遥地系着故乡的田垄,系着祖父那宽厚的背影,系着童年那个胆小的,被月光与神话安慰了的我。

这条路,这坚硬的水泥路,在这月光的浸泡下,仿佛也柔软了一些。它不再仅仅是通向我一处租住之所的通道,它仿佛在某种意义上,与记忆里那条银灰色的土路,接通了。

我慢慢地走着,不再觉得脚步空洞。我知道,我走不回那个具体的,有着土地庙和祖母灯光的夜里去了。时光是一条单行道,从不允人回头。

但是,月光不是。它超越了这物理的规则,它是一张巨大的、情感的网,将过去与现在,故乡与异乡,所有被它抚摸过的心灵,都网络在一起。我此刻的归途,因这月光的点化,便也成了一条精神的归乡路。

远处,我居住的那栋楼的轮廓,在月光下显出模糊的影子。一扇扇窗户都是黑的,只有零星几盏灯,像不肯睡去的眼睛。那其中一扇,属于我的那个方格,是空的,冷的。但此刻,我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。是那如水的月华,是那遥远的土路的气息,是祖父手掌的温度。

月光啊,你便这样照着吧。为我,也为所有在路上的人,留这一段归乡的路。让每一个在坚硬现实中磕碰得生疼的灵魂,都能在你这清冷的抚慰里,找到片刻的柔软与安顿。这路,不在脚下,而在心里,由你的光铺成,直通那回不去的,却永远存在的故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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