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宣恩众多文旅人中的一员,仅以此文,用第一人称的写法,写出众多文旅人的忙碌,文旅人的悲欢,文旅人的幸福。——题记
这日子,是被狮子关的鸟鸣啄开的。
天还沉在墨色里,闹钟未响,人却先醒了。像是身体里也装着一面更漏,时辰一到,便滴滴答答地催你。轻手轻脚地下床,妻儿还沉在梦的深处,呼吸匀净。
窗外的宣恩城,尚是灯火零落,静默如一首未写完的诗。我披上那件穿惯了的,略显旧色的冲锋衣,灌下一杯温热的茶水,便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那“咔嗒”一声锁响,在黎明的寂静里,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一个仪式的开端,宣告了我这文旅人一日的启程。
车子驶上通往狮子关旅游公路的山道,雾气正浓,像一团化不开的牛乳,在群山的褶皱间流淌。车灯的光柱劈开这迷蒙,却照不远,只在前方圈出一小片昏黄的,颤动的世界。
路旁的树叶上,凝着昨夜的露水,车轮碾过湿润的路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这大山在清晨的呓语。
我摇下车窗,一股清冽的,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风灌进来,人便彻底醒了。这条路,走了太多遍,每一个弯道,每一处可以望见远山的豁口,都熟稔于心。
可这景致,却因了四时晴雨,总也看不厌。春日是满眼的翠,夏日是蓊郁的绿,秋日便是这斑斓的,油画般的层林尽染了。
行至关口,雾恰好散了些。太阳还未爬上山脊,只在天边晕染开一片淡淡的,如同少女羞赧的胭脂红。峡谷醒了。那闻名遐迩的“水上浮桥”,静静地卧在翡翠般的水面上,像一笔从容的淡墨。
已有早起的施工人员在桥头忙碌,检查着设施,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山体映衬下,显得渺小,却又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。
我停好车,沿着栈道缓缓地走。栏杆上是湿的,手心抚过,一片沁凉。崖壁上,不知名的藤蔓顽强地攀附着,叶片被秋霜点染出红、黄的色泽,像一簇簇小小的火焰。
一只松鼠抱着一颗松果,蹲在岩壁上,黑溜溜的眼珠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不速之客,旋即身影一闪,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了。
这般清寂的,属于山野的时辰,是短暂的。它是我一日里最珍贵的馈赠,让我能暂且忘却那些报表、方案与电话,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人,与这片天地静静地相处。
我常想,我们文旅人日日奔波,所求为何?不就是为了让更多后来的人,也能在这一刻,感受到我们此刻所感受到的这份宁静与壮美吗?这念头,像风中的一粒种子,轻轻落下,便在我心里扎了根。
日头渐渐高了,景区门口开始有了人声。团队的导游旗晃动着,散客的喧笑语由远及近,这片山水,便要换上另一副热闹的容颜了。我的对讲机也开始不时地响起,汇报着各处的准备情况。我转身走向游客中心,那清寂的山水便被关在了身后。我知道,我该回到我的“战场”去了。
这战场,没有硝烟,却同样需要全神贯注。游客中心里,已是人头攒动。我穿过人群,耳边飘过各种口音的询问。“厕所在哪里?”“观光车票在哪儿买?”“哪家农家乐的菜有特色?”
我的同事们,脸上挂着职业的,却也尽力真诚的微笑,一遍遍地回答着几乎相同的问题,嗓音已有些沙哑。我看见小张,那个才来不久的姑娘,正半蹲着身子,耐心地为一个与父母走散的小男孩擦去眼泪,轻声细语地安抚着。
不过片刻,她又站起身,快步走向为排队次序而争执的两位游客中间,脸上那刚刚还满是温柔的神情,立刻切换成一种干练与沉着。
我的办公室,也并非清静之地。电话铃,键盘敲击声,同事的讨论声,交织成一片忙碌的交响。下午,我需去城郊一个新开发的非遗文化村,查看活动筹备的进展。那是我们新打造的项目,想让游客不仅能看山水,也能触摸到宣恩泥土深处生长出的活的灵魂。
村里的彭阿婆,是我们要拜访的重点。她是“三棒鼓”的老艺人,年轻时唱遍了四里八乡,如今年纪大了,我们想请她出山,在村子的戏台上给游客们表演一段。
找到她时,她正坐在自家院坝的矮凳上,就着秋日暖阳,眯着眼,一针一线地纳着一只鞋底。那动作,迟缓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律。
听闻我们的来意,她布满皱纹的脸上,先是掠过一丝羞涩,继而眼中放出光来。她没有多话,只是放下手中的活计,颤巍巍地走进里屋,抱出一面蒙尘的鼓,和几根磨得油光发亮的鼓棒。
她清了清嗓子,没有伴奏,就那么站着,忽然开口唱了起来。那嗓音,早已不复清亮,带着岁月的沙哑与摩擦感,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的鹅卵石。
但那调子,那韵味,却像从大山深处直接生长出来的。每一句,都带着泥土的朴拙与厚重。她唱的是古调,叙述着古老的传说与农家的悲欢。
我听不大懂具体的词句。但那声音,像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,直接探入你的胸膛,轻轻抚摸着你的心。院子里,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,在她身上,在她怀中的鼓上,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。
那一刻,时光仿佛凝固了。外面世界的喧嚣,游客的吵闹,工作的压力,全都退远了,消失了。只剩下这苍老的歌声,这面老鼓,和这一院子的秋光。
我静静地听着,眼眶竟有些湿润。我们平日里高谈阔论着“文化传承”“非遗保护”,制定着种种方案与计划,却似乎远不如眼前,这老人用生命唱出的一曲,来得更直接,更有力。
文化是什么?或许,它就是这日头底下,一代代人用悲欢离合,用柴米油盐,用生老病死,慢慢熬煮出来的一首歌,一抹味道,一种活法。
我们文旅人,或许做不了那熬煮的人,但能做一个守护这灶火不灭的人,一个将这歌声传得更远的人,便也算是尽了本分了。
从非遗村回来,已是暮色四合。城里的灯,一盏一盏地亮起来,温柔地覆盖了山城的轮廓。我没有立刻回家,办公室还有一份关于冬季旅游策划的稿子,需要最终审定。
推开办公室的门,一片寂静,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,无声地流泻在地板上。我打开台灯,泡上一杯新茶,在那一圈温暖的,昏黄的灯光下坐了下来。
白日里的种种,像潮水般在脑海里翻涌。狮子关清冷的晨雾,彭阿婆苍凉的歌声,游客中心里那些焦灼与期待并存的面孔……它们交织在一起,构成我这文旅人日子的全部图景。
这日子,是琐碎的,是疲惫的,常常是“身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,被无数具体而微的事务淹没,忘了抬头看风景的初心。
然而,就在这极度的安静与疲惫中,一些东西会慢慢地沉淀下来。我打开电脑,开始敲击键盘。写下的,不再是那些需要逻辑与数据的报告,而是一些零碎的、感性的句子。
我写那雾,那歌,那松鼠,那孩子脸上的泪,那老人眼中的光。写着写着,心里那团被日常琐屑缠绕成的乱麻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,轻轻地,一根一根地抽了出来,变得舒展而通透。
我忽然明白了,这文旅人的日子,或许就是一种“渡”。我们这些人,仿佛终日守在一条河的此岸,忙碌地修葺着码头,打造着舟楫,引导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,名为“游客”的人们,渡到风景的彼岸去。
我们指给他们看山如何青,水如何绿,歌如何老,情如何长。我们见证着他们的惊叹,他们的欢笑,他们的放松,也承受着他们的抱怨与不解。而我们自己,却常常是那个最后渡河的人。甚至,是那个永远留在岸上的人。
但我们真的没有渡过吗?似乎也不是。
当你在狮子关的晨曦中,与一片叶子上的霜花静静对望时,你渡向了自然的宁静;当你在彭阿婆的歌声里,感受到一种古老血脉的搏动时,你渡向了文化的深邃;当你在深夜的灯下,用文字打捞起一日的浮光掠影时,你渡向了内心的澄明。
我们以身为桥,以心为舟,在渡人的同时,又何尝不是在一次次地渡己呢?
夜更深了。我关掉电脑,收拾好东西,熄了办公室的灯。走到院子里,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。抬起头,竟看到几颗疏星,远远地缀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,闪烁着清亮的光。
明日,想必又是一个晴天。明日,狮子关的鸟鸣依旧会准时啄开晨雾,游客中心里依旧会人声鼎沸。那山,那水,那歌,那人,都将在崭新的日头下,继续着它们生生不息的故事。
而我,也将继续穿上那件旧冲锋衣,灌下一杯温热的茶,轻轻带上门,汇入这喧闹而又寂静的,文旅人的日子里。
这日子,是宣恩的山水与文化织就的布,我们便是这布上穿行的针。虽微不足道,却也努力缝缀出一幅动人的画卷。日子还长,路也还长,就这么走着,忙着,感受着,便很好,也是惬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