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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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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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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针头线脑

尽管母亲去世18年了,但我依然还清晰地记得母亲做针线活时的样子。每天晚饭过后,桌上的碗筷撤走了,残渍擦净了,桌面上便浮着一层温润而疲惫的光。

母亲从里屋捧出她那宝贝似的针线笸箩。那是一只用了多年的,边缘有些毛糙的柳条筐。她轻轻地放在桌上,发出一声闷实的轻响。于是,我们兄妹几个便知道,这夜晚属于母亲缝缝补补的时光,便正式开始了。我们各自做着功课,或是悄悄玩着纸牌,而母亲的世界,便整个儿浓缩在了那盏用墨水瓶做成的,火苗如豆的煤油灯的光晕里了。

母亲的笸箩,实在是一个微缩的纷繁的世界。那里边,有缠着各色棉线的木轴,线是旧的,颜色也多是灰、蓝、黑,鲜有亮色;有插在厚布上的几枚银针,针鼻儿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;有顶针,黄铜的,戴在母亲右手中的指上,像一枚窄窄的,充满力量的戒指;还有一把大剪刀,一把小剪刀,几枚纽扣,和一堆无法形容的,五颜六色的碎布头。这些东西,在母亲手下,仿佛都有了生命,有了秩序。她从不因寻一枚针或是一段线而长久地翻找,她只要一伸手,需要的东西就恰到好处在她的指间了。

她补得最多的是我们的衣裤。男孩子顽皮,膝盖和手肘处是最先磨破的。母亲并不急着将破洞直接缝上,那样会皱成一团,硬邦邦地硌人。她是从那些碎布里,仔仔细细地挑出一块颜色和厚薄都相近的,比着破洞的大小,剪成一片规整的圆形或椭圆形。然后,将衣裤翻过来,在破洞的周围,用针尖细细地刮上几遍,刮起一层柔软的毛绒。

她将那块补丁衬在里边,对好了纹理,这才从笸箩里抽出针线。顶针在这时便派上了大用场,针鼻儿粗钝,线头又软,她总是凑到灯前,眯缝着眼,将线头在唇间抿得又直又尖,然后对着针鼻儿,一次,两次,屏着呼吸,那线头才肯听话地穿过去。她打上一个结,针尖便从衣物的反面探出来,沿着那块补丁的边缘,一针上一针下地走起来。

那时的夜是极静的,只听得窗外偶尔的几声虫鸣,和屋内母亲手中那极细微而又极清晰的“窸窣”声。那声音,不是单纯的“嘶啦”,而是带着一种柔韧的绵密的节奏。针尖穿透厚厚的布料时,是沉实的一声“噗”;棉线被从另一面拉扯过来时,是悠长的一声“悉”。许多这样的声音连缀起来,便成了一首无言的、催眠的歌谣。

煤油灯的光,将母亲的身影放得很大,晃晃悠悠地投在背后的土墙上,像一个沉默而忙碌的巨人。她的头低着,颈弯成一个柔顺而疲惫的弧度,几缕花白的发丝,从鬓边散落下来,随着她身体的微晃,也在颊边轻轻地颤着。孩子们抬头看她,看得久了,她便察觉了,也并不抬头,只轻声地问一句:“作业做完了吗?”或是催一声:“不早了,快去睡吧。”那声音,和她手中的线声一样,是温柔的,却也是不容置辩的。

除了补丁,母亲还有一项大工程,那便是将哥哥姐姐穿不了的旧衣裤,改给弟弟妹妹。一件哥哥的旧外套,她比量着,裁去下摆,收一收肩线,便成了幺姐一件合身的新褂子。一条父亲的旧裤子,裤腿剪一剪,缝一道边,又成了我的一条短裤。这种时候,母亲的脸上,会少有地焕发出一种近乎创造者的光晕和神采。

她拿着划粉,在布料上画出白色的、颤巍巍的线条,然后用那把沉重的大剪刀,“咔嚓咔嚓”地剪下去。那声音,果断而充满希望。在她看来,这世上或许没有真正的废物废料,一切都可以通过一双巧手和一颗耐烦的心,获得新的生命。她的哲学,朴素得像土地,却又有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。

有一年秋天,我因为与同学追逐,将一条半新的裤子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,从裤脚直裂到膝弯。我吓坏了,惴惴不安地挨到晚上,才敢将裤子拿给母亲。我以为会有一顿责骂或毒打,但母亲只是接过裤子,在灯下展开,用手指抚摸着那道破绽,久久没有说话。

她的沉默,比责骂、毒打更让我难受。半晌,她才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。她依旧没有说什么,只是照常拿出针线,开始缝补。那一次,她补得格外久,也格外仔细。她没有用普通的针法,而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极为细密的绞针,将两片布缘像编辫子一般,一丝一丝地绞合在一起。补完之后,那道裂痕果然几乎看不见了,只留下一道浅浅的,蜈蚣脚似的纹路。母亲将裤子递给我,只说了一句:“东西得来不易,要晓得爱惜。”

许多年后,我才渐渐明白,母亲缝补的,哪里仅仅是衣裤鞋袜呢?在那贫瘠的岁月里,她用那枚细小的银针,那几卷绵长的棉线,是在缝补那捉襟见肘的日子,是在缝补生活中那些看不见的裂痕与匮乏。她把辛劳缝进去,把爱意缝进去,把对未来的、微弱的期盼也缝进去。于是,那些破洞便不再是破洞,而成了一种独特的印记;那些补丁也不再是补丁,而成了一朵朵开在困顿之上的坚韧的花。

后来,我们兄妹都长大了,成家了,母亲也老了。她的眼力再也不允许她在灯下,做那样精细的针线活了。那柳条笸箩被搁在了柜顶,积满了灰尘。里面的针生了锈,线也失去了韧性,一扯便断。我们给她买的新衣,她总是不习惯,说是没有旧衣裳穿着舒坦。我知道,她不是不习惯新衣,而是不习惯那种不再需要她缝缝补补的日子。她一生的价值与尊严,仿佛都建立在那日复一日的劳碌与缝补之上,一旦这劳碌被剥夺,她的生命便仿佛失去了重心。

母亲去世前,神智已经有些不清,常常拉着我们的手,喃喃地嘱咐一些琐事。有一次,她忽然清晰地对我说:“你衣柜里那件蓝格子的衬衫,左边袖口脱了点线,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缝……”我顿时泪如雨下。原来,直到生命的尽头,她心里惦记的,还是那些她缝补过的,或未来得及缝补的岁月。

如今,我的生活里早已没有了需要打补丁的衣物,甚至“缝补”这个词,也快成了博物馆里的词汇。衣服破了,便扔了;旧了,便换了。一切都来得太容易,太迅速,反而让人觉得轻飘飘的,少了些分量。我有时会想念母亲那盏昏黄的油灯,想念那窸窸窣窣的,绵密如雨声的拉扯声。那声音里,有一种能让浮躁的心安定下来的力量。

在整理母亲的旧物时,我又看到了母亲那个柳条笸箩。我拂去灰尘,将它捧在手中,里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手指的温度,和那些棉线、布料混合在一起的,陈旧而温暖的气息。我拈起那枚黄铜的顶针,将它套在自己的手指上,它松松垮垮的,完全不合时宜。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落在顶针那一个个凹陷的小坑里,反射出一点一点细碎的金光,恍恍惚惚的,仿佛是母亲在无数个深夜里,从针鼻儿里为我们穿引过来的,那些温煦而漫长的时光。

母亲的针头线脑,缝补了我们的童年,也缝补了那段清贫而丰盈的岁月。它让我懂得,生活的本质,或许不在于永远光鲜亮丽,而在于有了裂痕之后,我们该如何怀着爱与耐心,一针一线地,将它修补得更加结实,更加温暖。那针脚里,藏着的,是一个平凡母亲最不平凡的爱与智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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