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国庆期间,我的大龄青年妻侄小伟结婚。我因工作原因,未能到场参加他的婚礼,始终觉得是一个不小的遗憾。但我能想象得到,他的那些同学、朋友将会以怎样的方式,大闹他的洞房,来庆贺他的新婚。
我忽然觉得,他们那间洒满玫瑰花瓣,飘着香槟气泡的新房,精致得像一个橱窗里的模型,什么都好,只是少了一些人间的活气和生气。那过于完美的布置,那恰到好处的微笑,那流程精确到分钟的机械仪式,一切都像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、光滑的薄膜里,隔绝了尘土,也隔绝了温度。
于是,记忆的尘埃,便被这念头搅动了起来。我想起的,竟是四十多年前,乡下表姑出嫁时的“吵房”,亦即闹房。那混杂着泥土、汗水和劣质烟草气味的喧嚣,此刻竟像一股粗野而温存的风,穿透了岁月的屏障,吹进了我这过于洁净的回忆里。
那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,只觉得一切新鲜又吵闹。白日的宴席散了,八仙桌上一片狼藉,鱼刺肉骨与空了的酒盅诉说着方才的热闹。酒肉的腥气混着泥土的味道,在晚风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儿。
大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松弛而暧昧的笑意,仿佛一件重大的正经事总算办完,接下来,该轮到那些不那么“正经”的快乐了。我们一群孩子,被这空气里的兴奋鼓动着,像一群小小的泥鳅,在新房门外钻来钻去,捕捉着从门缝里溢出的每一缕声浪。
新房是旧的土坯房,刚刚用白灰潦草地粉刷过,墙上还留着雨水浸染的、地图似的黄渍。门窗上贴着的红“囍”字,剪得毛毛糙糙,却红得那般坦荡、热烈,像两颗扑扑跳动的心。
天色暗下来,屋里点起了几盏瓦数很低的黄灯泡,光线灰朦朦的,人的脸在光影里都模糊了轮廓,只剩下一个个晃动的、笑着的黑影。空气里浮动着煤油灯芯草的焦味,女人们头上刨花油的清香,还有那种许多人挤在一处时特有的、暖烘烘的人气。
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,人们便哄笑着涌了进去。表姑穿着一身红嫁衣,坐在炕沿上,羞得头也抬不起来,两只手死死地绞着一方红手帕。表姑夫是个憨厚的汉子,站在屋子当中,搓着一双大手,只会傻傻地笑。
人们是不依不饶的。他们逼着新人同吃一颗用线吊着的糖,两个头越凑越近,呼吸可闻,眼看要碰上了,那糖却又猛地被提开,引得众人满堂大笑。又有人出着更刁钻的题目,说些在孩子们听来半懂不懂的、带着荤色的话。表姑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,可那红里,并没有真正的恼怒,倒像是一种被众人捧着的、甜蜜的窘迫。那是一种被社群认可,被传统祝福着的羞涩,与今日婚礼上那种程式化的、表演性的羞涩,全然不同。
我记得最清的,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,村里人都叫他三太公。他颤巍巍地端着一碗什么汤,走到新人面前。那汤黑乎乎的,里面似乎煮着些花生、桂圆、红枣一类的东西。他的牙齿漏风,说的话含混不清,像一阵从古老年代吹来的风,我只听得“早生贵子”“开枝散叶”几个响亮的词,像石子投入静水,在喧闹中激起一圈圈认同的涟漪。
他将那碗汤郑重地递给表姑,表姑低着头喝了小小一口,他又让表姑夫喝。表姑夫仰头喝了一大口,龇牙咧嘴的,想必是味道古怪。满屋子的人又笑起来,那笑声浑厚、质朴,撞在低矮的屋顶上,震得梁上的灰尘都仿佛在欢快地跳舞。
那时我只觉得好玩,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回望,才品出那场面里一种庄严的,近乎于仪式的意味。那碗味道古怪的“子孙汤”,那些粗野而热辣的玩笑,不正是生活本身的味道么?有苦涩,有辛辣,但也有果实实实在在的甘甜。
人们用这种最直接,甚至最粗陋的方式,将一种关于生命延续的,最朴素的祝福,连同着生活的全部真相,一并塞给了这对新人。那不是教科书式的教导,而是一种“接种”,像是把一点生活的病毒,善意地种到了新人的身体里,让他们从此产生抗体,去对抗未来漫长岁月里可能出现的平淡与磨难。这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来得更有力量,它是扎根在泥土里的承诺。
这喧哗与嬉笑,在古人的心里,竟是为了驱逐那看不见的邪祟。这想法像一道光,骤然照亮了我心中那个喧闹的夜晚。我仿佛看见,在那昏黄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,在那新刷的白灰也掩盖不了的旧墙缝里,正有无形的、阴冷的东西在窥伺。它们是“幽阴之礼”的余孽,是周人那种对婚姻的,近乎于悲壮的沉默所滋养出的寂静的幽灵。
而众人的哄笑,像一把无形的、炽烈的扫帚,将这些阴冷的东西从角落里驱赶出来。那笑声是人的阳气,是生命的热力,是柴米油盐、生儿育女的、蓬蓬勃勃的世俗精神。紫微星指点下的,不是别的,正是这人间烟火本身。那被守护的,不仅仅是新婚的夫妇,更是这“生”的意志本身,是对抗一切死寂与虚无的、热腾腾的生活。
由此上溯,我仿佛能瞥见那更为古远的婚礼源头。在《礼记》沉郁的竹简中,婚姻是“幽阴之礼”,不讲排场,不奏音乐,甚至不相祝贺。那是一种何等沉静,乃至肃穆的场景。两个家族的结合,带着一种近乎于牺牲的壮烈感,被置放于幽冥与世俗的交界之地。
它太重要,太神圣,反而不能以寻常的欢乐来装点,生怕那喧哗会惊扰了什么,或者说,是惧怕那属于人的、轻浮的快乐,不足以承担其重量。那是一种在命运面前的缄默,是对天地祖宗之灵的敬畏,是将个人情感的喜悦沉潜于宗族责任的深水之下。
然而,人间的爱恋与生趣,终究要冲破这古老的束缚。从《礼记》的“不贺”,到汉代逐渐兴起的婚庆,这是一条多么漫长而温暖的人性觉醒之路。我仿佛能想见,在某个汉代的夜晚,或许也有一对新婚夫妇,他们的婚礼遵循古礼,安静而肃穆。
但当亲友散去,或许有那么一两个最亲近的伙伴,偷偷留了下来,带着一丝忤逆古礼的兴奋与不安,敲开了新房的门,送上几句真诚而朴拙的调笑。这一点点星火,最终燎原了那对新人的心。
汉宣帝那一纸诏书,像一道温暖的谕令,肯定了这欢乐的正当性和合理性。他仿佛在说,婚姻不单是奉祭祀、继宗祧的幽阴之事,它更是活人的喜事,是值得贺、值得乐、值得闹的。从那刻起,那沉甸甸的,属于宗庙与鬼神的幽阴之礼,便开始它的“下凡”之旅,一步步,将席位让给了这属于活人的、热气腾腾的“闹洞房”。这是一场伟大的嬗变,是从神道走向人道的一声温和而坚定的宣告。
思绪至此,我那被记忆与遐想充满的心,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。我明白了,我之所以在朋友精致的婚礼上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,之所以会在深夜无端地忆起表姑那喧闹的洞房,是因为我,以及我们这一代人,正在永远地失去那捧“星火”。
现代人的婚姻,大多开始于像我妻侄那晚一样的,洁净无瑕的酒店套房,没有经历过那种被众人用嬉笑“淬火”的仪式。他们的婚姻,从开始便是两个人之间一件极其私密,极其文明的事。他们谈论三观,规划财务,计较家务分工,用理性的丝线,将生活编织得井井有条。他们避免了尴尬,避免了粗野,避免了所有可能的不适,好像把婚姻请进了一个无菌的孵化室。
但他们似乎也避开了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。那在众人注视下的羞赧,是否也是一种将私人情感公之于众,从而获得社群确认的庄严?那被善意刁难时的窘迫,是否也是一种对未来风雨同舟的,极具象征意味的预演?那碗五味杂陈的早生贵子“子孙汤”,喝下去,是否就意味着一种对生活全部滋味的,不加挑剔的领受?
他们失去了那个被“吵”的过程,那个在喧闹中被剥去所有文明外衣,只剩下作为男人和女人最本真角色的时刻。那种“吵”,何尝不是一种最深切的“聚”?它将个体的婚姻,牢牢地锚定在了一张由血缘、地缘和人缘织就的巨大网络之中。
他们失去了那个被火光与喧嚷照亮的,具有仪式感的夜晚。他们的婚姻,直接从浪漫的恋爱,滑入了平静的,乃至平庸的日常生活,中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,充满象征意义的过渡。没有经过那场“驱邪”仪式的洗礼,那些婚姻中潜在的“邪祟”,冷漠、倦怠、孤独,以及那种蚀骨的,现代人特有的“意义匮乏”,便似乎更容易趁虚而入。没有在众人的见证下,用笑声共同筑起一道屏障。于是,许多风雨,便只能由他们两人,在四壁之内独自承受了。这种关系,更像一座精致的孤岛,虽然美丽,却时常感到与广袤大陆隔绝的飘摇。
我关掉床头的灯,让自己沉入彻底的黑暗里。窗外都市的霓虹,像一头巨大而慵懒的野兽,眨着无数彩色的眼睛。在这片由钢筋、玻璃和无线信号构成的现代森林里,不会再有一个房间,能容纳下那样一场毫无顾忌的,属于泥土的喧嚷了。妻侄在县城那间闹哄哄的洞房,连同着那昏黄的灯光,那粗野的笑话,那碗黑乎乎的子孙汤,都已然沉入时光的河底,成了他们这一代人精神故乡里,一座再也无法抵达的、温暖的遗迹。
他们拥有了文明、体面与私密,却永远失去了那捧驱散长夜,映照彼此最真实面容的洞房深处的火。那火的余温,隔着近四十年的光阴,此刻才熨上我的皮肤,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、美丽的苍凉。那火,曾照亮过先人质朴而热烈的生之渴望,也曾驱散过漫长历史中笼罩于婚姻之上的,过于沉重的幽阴之气。
而如今,我们只能在空调恒温的房间里,凭借一点微弱的记忆,去想象那火焰的形状,和它那略略灼人的温度了。那不仅仅是一种习俗的消亡,更是一种生命体验方式的彻底变迁,是一种我们或许尚未完全明了其代价的,静悄悄的告别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