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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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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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茅古斯舞的心跳

茅古斯舞,又叫毛古斯舞、毛猎舞,这并非我第一次听闻它的名号。我曾知道它被称为“古司拨铺”,意为“浑身长毛的打猎人”;我也知道它被尊为中国舞蹈与戏剧的“活化石”,庄重地列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之上。

我的行囊里,甚至还装着关于它的学术资料,那些冷峻的文字,清晰地标注着它的流行地域、表演段落和固定剧目。然而,当这阵由人类躯体摩擦草衣发出的,近乎原始的“窸窣”声,如此真实地,不加修饰地涌入我的耳膜时,我才猛然惊觉,先前所有的“知道”,都不过是一张单薄的、毫无体温的拓片。此刻,我才开始真正地“感受”到它的存在。

他们从薄暮与尘烟的深处,缓缓地向我们走来。不是走,是‘滑行’。他们的双膝微屈,身躯低伏,以一种奇异的,模仿着某种古老生灵的“碎步”移动着。那裹缠全身的茅草,在夕阳残存的光线,与场地中央那堆篝火的明灭之间,泛着干燥的、金黄色的光泽。

那不是戏台上的华丽戏服,那仅仅是草,是山野间最本真的植物,带着被太阳暴晒过的气息,和被雨水浸润过的记忆。他们的脸庞,被垂下的草帽深深地遮掩,看不见任何一丝属于“个人”的表情。没有俊美,没有丑陋,也没有任何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具体的“人”。他们是一群符号,是自时间深处浮上来的、朦胧的剪影。

然而,正是这种“匿迹”,这种个体特征的彻底消融,让我感到了另一种更为磅礴的呈现。当“谁在舞”这个问题的答案被抹去,舞蹈本身所承载的那个“魂”,便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,嶙峋而清晰地凸显出来。

他们不再是表演者,他们是容器,是通道,承载着一个民族最为古老,最为沉甸甸的集体记忆。我看着他们,仿佛看到了武陵山脉的层峦叠嶂在移动,听到了酉水河在岁月里的奔流。那茅草包裹下的,不是一个个血肉之躯,而是一段被压缩了的、行走着的历史。

场上的节奏变了。那持续的,如同大地呼吸般的“窸窣”声,开始被更具体、更富有力度的动作所切割。他们躬身,腾跃,目光在虚空中变得锐利而专注。这是《赶肉》,是《捕鱼》。没有真实的野兽,没有浩渺的江水,但他们的整个灵魂,都已投入到那片虚拟的,却无比真实的场景之中。

他们的手臂是刺出的长矛,他们的步伐是追逐的箭矢,他们的每一次围拢与分散,都是一次与生存的搏斗。那不再是“表演”狩猎,那是在用全部的肢体,重演一个民族在襁褓时期,与自然订立的那份鲜血淋漓的契约。生存,不是教科书上一个轻飘飘的词语,而是此刻在粗重的喘息里,在肌肉的偾张中,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、惊心动魄的实践。

我忽然感到一阵羞愧。我们这些现代人,习惯于在超市明净的货架上获取一切,早已忘记了食物最初的模样,忘记了它背后曾蕴藏着的危险、力量与尊严。我们谈论着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话题,却往往只是隔着一层玻璃的、安全地眺望。

眼前这些“茅草人”,他们用最质朴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们,人类的文明,最初正是在这样与野兽的周旋中,在与鱼群的较量里,一跬一步,艰难地建立起来的。那份对生命的渴望,那份与天地争食的勇毅,原来从未远去,它只是沉睡在我们的基因深处,此刻,被这古老的舞步重新唤醒了。

舞蹈转入《做阳春》。动作变得沉稳、重复,充满了向大地鞠躬的意味。而就在这时,我的目光,被一个细节紧紧地攫住了。那位被称为“老茅古斯”的舞者,其腹前捆扎着一根用红布包头的草把。那一点红色,在满目枯黄的茅草中,像一个炽热的、跳动的心脏。

我懂得,那是生殖崇拜的象征,是学术资料里冷静的陈述。可在此情此景之下,它向我揭示的,远不止一个文化学的概念。在那茹毛饮血,生命被自然伟力所轻易支配的漫长年代里,还有什么,比“繁衍”本身更是一种伟大的反抗?对生命延续的渴望,对族脉昌盛的祈祷,这是超越了一切个体生死的最磅礴的欲望,是人类对抗时间消亡最本能,也最悲壮的仪式。

那一点红,是血的颜色,是火的颜色,是生命最初与最后的颜色。它沉默地,却又无比嘹亮地宣告着,无论生存如何艰难,无论天地如何不仁,生命必须延续下去。

也就在这一刹那,我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凝固,然后溶解了。那茅草不再仅是茅草,那舞者不再仅是舞者。我看见,在更古远的夜空下,真正的土家先民在狩猎归来的篝火旁,用这样的身体语言,向神明、向祖先、向同伴,诉说着他们的恐惧,他们的欢欣与他们的祈求。

这茅古斯,便是从那最初的篝火旁,一路“窸窣”作响,穿越了无数个这样的黄昏与黎明,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。它是一根从未断绝的绳索,连接着“古司拨铺”,连接着那个浑身长毛的猎人与我这个被现代文明包裹的观者。

这时,场上响起了歌声,或者说,是一种介乎于吟唱与呼喊之间的声音。那是土家语,我一个字也听不懂。但那声调,苍凉、嘶哑、悠长,像从被风撕裂的山谷中传来,像被岁月磨砺了千万次的磐石。它不需要被听懂。它所承载的,不是可以被翻译的语义,而是一种情绪,一种穿越了无数代人的,关于生存的全部重量与质感。那声音,是风本身,是水本身,是土地本身的叹息与歌唱。

表演在一种近乎神圣的氛围中结束了。舞者们缓缓摘下头上的草帽,露出了他们本来的面容,黝黑的,带着汗珠的,属于当代鄂西农民的脸庞。他们相视一笑,那笑容里,有疲惫,也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释然。

覃海涛,这位非遗的传承人,正站在场边,目光沉静地望着这一切。我知道,他成立的文化公司,他将这舞蹈与乡村旅游结合,正是为了让这古老的“窸窣”声,不至于被现代文明的喧嚣所淹没。这是一种艰难的,甚至带着些许悲壮的“活态传承”。

人群渐渐散去。篝火也已燃至尾声,只剩下暗红的炭火,在夜色里明明灭灭。我独自一人,仍坐在那片空地上,久久不愿离去。空气中,还弥漫着茅草的清香与烟火的气息。我的耳中,依旧回荡着那永恒的“窸窣”声。

我终于明白了。我今夜所见的,不只是一场舞蹈,一次文化的展示。我看到的,是一个民族用身体写就的史诗,是一部关于“我们如何成为我们”的,壮丽而朴素的答案。那茅草与树叶编成的,不仅是一件草衣,更是一个民族的皮肤;那屈膝抖动的,不仅是舞步,更是一个民族行走在大地上的姿态;那腹前的一点红,不仅是生殖的崇拜,更是一个民族血脉奔流、生生不息的誓言。

起身离去时,夜色已深。远山如黛,静默无言。但我仿佛能听到,在那大山深处,在每一缕风里,在每一棵草的摇曳中,那“窸窣”之声,从未停歇。它比一切喧嚣的文明更古老,也比一切易逝的荣光更永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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