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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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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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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开一合蚌壳舞

看蚌壳舞,必看蚌壳精。这念头一起,便有些按捺不住了。我于是起身,披了一件外衣,悄悄地踱出门去。村里的灯火大多已歇了,只余下零星的几盏,在沉沉的黑暗里,像是不肯睡去的、倦怠的眼。

路是青石板铺的,被夜露濡湿了,踩上去,发出一种幽微而清冷的回响,仿佛是在应答我心底的那份无端的寻觅。我信步走着,不觉便到了村头那棵老槐树下。槐树下是一片空场,平常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,此刻却空无一人,只有月光,如水的,带着些许寒意的月光,静静地泻了一地。

我便在这冰凉的条石上坐下,对着这一片空茫。万籁俱寂,连夏虫也仿佛噤了声。然而,就在这片寂静里,我的耳边,却隐隐约约地,响起了锣鼓的声音。那声音极远,又极近,仿佛是从记忆的最深处,从时光的缝隙里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渗透出来的。

起初是沉闷的,试探性的一两声鼓点,像沉睡的巨兽的心跳;接着,锣钹也加入了,声音清亮了些,却也依旧隔着一层什么,嗡嗡地,带着回响。我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,整个神魂都被这虚空中响起的乐音攫了去。我知道,那是“蚌壳舞”的锣鼓点儿,是它,踏着这月色,寻我来了。

于是,在这老槐树下,在这空无一人的场院上,一场只为我一人上演的“蚌壳舞”,便在脑海里,纤毫毕现地铺陈开来。

那首先上场的,自然是那渔翁了。一个由村里最诙谐的老汉扮演的,白发白须的渔翁。他的脸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,腰是佝偻的,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蓝色粗布衣裤,手里拿着一柄破旧的渔网和一顶斗笠。他的步伐是蹒跚的,带着渔人特有的,与风浪搏击后的疲惫。

他一出场,并不急于动作,只是站在场子边缘,用手搭个凉棚,向着虚空里张望,那眼神里,有期盼,有茫然,也有一种认命般的、日复一日的坚韧。锣鼓的节奏是缓慢的,配合着他有些踉跄的步子,“跄——跄——咂——咂——”,一声,又一声,敲得人心底里发沉。

他模拟着撒网的动作,身体奋力地一旋,渔网便“呼”的一声,在空中撒开一个不甚圆满的扇形,然后无力地落下。他再慢慢地,吃力地将网收回,每一次,都是空空如也。那重复的、徒劳的动作里,似乎蕴藏了世间所有求而不得的艰辛。

也就在这时,锣鼓的调子忽然为之一变。从先前沉滞的步履,变得轻快、灵动,甚至还夹杂了一丝俏皮的,若有若无的笛音。然后,她便来了。

那是由村里最俊俏的姑娘扮的“蚌壳精”。我现在才恍然,那“精”字,用得是何其妥帖!她不是凡俗的女子,她是水汽滋养的,月光凝结的精灵。她身上披挂的,是一个用竹篾扎成、蒙上白绸、绘着水纹的巨大的蚌壳道具。那蚌壳,平日里看去,不过是些竹条与彩纸,可一旦被那姣好的身子承载,被那灵动的步伐驱使,便立刻被注入了生命。

她半掩在蚌壳里,只露出一张敷了粉的、明艳的脸,和一双穿着绣花鞋的、轻盈的脚。她随着那轻快的锣鼓点儿,踩着细碎的步子,飘然而至。那两片洁白的蚌壳,时开,时合。

“开”时,她便全然展现,双臂如柔荑,腰肢如弱柳,脸上是明媚的,带着一丝挑逗的笑,仿佛在向这世界展露她全部的、无瑕的美。那打开的蚌壳,便像极了蝴蝶的翅,像一朵在午夜骤然绽放的白莲,所有的光华,都在那一瞬间,毫无保留地迸射出来,照得周遭的黯淡都为之失色。

而“合”时,两片壳子便“啪”的一声,严丝合缝地将她藏匿起来,只余下一个浑圆的、洁白的、静静的东西,立在场中,仿佛一个巨大的,不可解的谜。那渔翁便被这若隐若现的美所牵引,他蹑手蹑脚地靠近,当他伸手欲触时,蚌壳“啪”地合上;当他失望退开,那壳子又“哗”地打开,露出里面那张巧笑倩兮的脸。一老一少,一拙一巧,一实一虚,就在这一开一合、一追一躲之间,上演着一出无声的、永恒的哑剧。

这舞蹈,是没有一句台词的。所有的意蕴,都在那身体的舒展与收束里,在那眼神的流盼与躲闪里,在那蚌壳开合的节奏里。它不像西方的芭蕾,追求极致的舒展与超越;也不像现代的热舞,宣泄奔放的情绪。它是含蓄的,是内敛的,它的美,正在于那“欲说还休”的停顿,在于那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遮掩。

那蚌壳精,她不是在赤裸地展示美,她是在用那两片壳子,小心翼翼地护卫着美,并在这护卫的过程中,将美酿造得更加醇厚,更加动人心魄。这何尝不像我们东方的处世哲学?什么都讲究个“度”,讲究个“分寸”,爱是矜持的,恨是隐忍的,喜悦是克制的,悲伤是静默的。那蚌壳,便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外化,是我们用以保护那颗过于敏感,过于柔软的内心的,一层文明的甲胄。

思绪飘得远了,而那场中的“捕猎”,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。渔翁的几次尝试,都以失败告终。他的动作里,渐渐染上了焦躁。而那蚌壳精,似乎也在这游戏中,放松了警惕。她又一次将蚌壳大大地打开,舒展着身体,仿佛在月光下沐浴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老渔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一个箭步上前,将那破旧的渔网,猛地罩了下去!也就在同一时刻,那两片蚌壳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“啪”地合拢!渔翁的网,不偏不倚,正好将那合拢的蚌壳,缠了个结结实实。

抓住了!场边围观的人群,总会在这个时候,爆发出一阵混合着惊叹与快意的欢呼。锣鼓声也达到了高潮,急切、密集,如雨打芭蕉,将所有的情绪都推向了顶峰。

然而,奇怪的是,在我的记忆里,或者说,在我此刻的“观看”里,那最高潮的一刻,却也是最寂静的一刻。所有的声响,锣鼓、欢呼,都仿佛退得很远,很远。我的眼中,只剩下那被渔网紧紧缠绕的、洁白的蚌壳,和那伏在蚌壳上,气喘吁吁的老渔翁。

他抓住了她。他成功地将他梦寐以求的“美”,将他视为生计的“猎物”,牢牢地掌控在了手中。可是,然后呢?

我看见那老渔翁,他脸上并没有那种预期中的、狂喜的神情。他慢慢地直起腰,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,他的目光,落在那被他捕获的、静默的蚌壳上。那目光里,先是一丝茫然,继而竟流露出一种深沉的,难以言喻的悲悯。他得到了,但他也因此,永远地失去了。失去了那个在开合之间,与他嬉戏、挑逗的、灵动的精灵。他得到的,只是一个僵硬的、沉默的物。那曾经流光溢彩的、活生生的美,在他的网中,死去了。

而他,一个贫苦的,以索取为生的渔夫,又能如何处置这份“死去的美”呢?他无法将她当作盘中餐,那是一种亵渎;他无法将她永远珍藏,那非他能力所及。这捕获,竟成了一种负担,一种罪过。

于是,在长久的,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,老渔翁做出了一个动作。他缓缓地、几乎是虔诚地,开始解那缠绕在蚌壳上的渔网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轻柔,仿佛在解开一个极其珍贵的,又极易破碎的梦。一圈,又一圈。当最后一根网线脱离,那两片蚌壳,先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,然后,如同被春风唤醒的花苞,带着一丝迟疑,一丝试探,“哗”的一声,再度打开。

里面,空空如也。

那明媚的蚌壳精,已然不知所踪。只剩下那副彩绘的、空洞的蚌壳,静静地立在月光下。

老渔翁望着那空壳,怔了半晌。然后,他弯下腰,拾起他的破网和斗笠,重新佝偻起他的背,转过身,一步,一步,蹒跚地,向着来时的黑暗里走去。锣鼓声又响起来了,依旧是那沉滞的、缓慢的调子,“跄——跄——咂——咂——”,一声声,送着他的背影远去,直到彻底融入夜色,再也看不见。

场院上,只余下那副打开的、空空的蚌壳,在月光下,泛着柔和而寂寥的光。

我的眼眶,不知在何时,已经湿润了。冰凉的泪划过脸颊,我竟浑然不觉。我被这最后的、空无的结局,深深地撼动了。这哪里是一出单纯的,表现渔猎生活的舞蹈?这分明是一则关于美,关于欲望,关于得失的,最深刻的人生寓言啊!

我们每个人,何尝不都是那个老渔翁?终其一生,都在生活的茫茫水域里,张网捕捞。我们渴望捕获财富,捕获名誉,捕获爱情,捕获那些我们认为是“美”的,能让我们生命完满的东西。我们为之奔波,为之憔悴,为之使出浑身解数。

当我们历尽艰辛,终于将梦寐以求的“蚌壳”捞上岸,紧紧地攥在手中时,我们以为我们拥有了,胜利了。可是,我们往往沮丧地发现,那被我们攥住的美,常常就在我们攥住的一瞬间,失去了它原有的灵动与光辉。它变成了一种责任,一种负累,一种需要我们去维护、去担忧的“物”。那最初令我们心旌摇曳的,若即若离的韵味,已然荡然无存。

美,或许从来就不是用来占有的。它只存在于那个追寻的过程里,存在于那“时开时合”的,不可捉摸的韵律里。它像风,你可以感受它的拂过,却无法将它装入行囊;它像月辉,你可以沐浴它的清光,却无法将它掬在手心。

那个空空的蚌壳,正是在向我们昭示一个真理。真正的、永恒的美,是“空”的,是“无”的。它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;只可邂逅,不可占有。当你试图用“有形的网”去捕捉它时,它便消散了,只留下一具空洞的,可供凭吊的躯壳。

那远去的渔翁是悲哀的,却也是智慧的。他最终选择了放手,选择了让美回归于那片孕育它的、虚无的水域。他带着他的空网离去,但他的生命,却因这番追逐与放手的经历,而被那美的惊鸿一瞥,深深地照亮过。这,或许便是求而不得之后,最大的得吧。

夜,更深了。月影已然西斜,光线愈发清冷。老槐树的影子,被拉得长长的,像一道黑色的、沉默的伤口。虚空中的锣鼓声,早已歇了;那场院上的渔翁与蚌壳精,也早已散场。天地间,仿佛又只剩下我一人。

但我却觉得,此刻的我,比来时,要丰盈得多。

我缓缓站起身,掸了掸衣上的露水,准备归去。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,眼角的余光,似乎瞥见那空寂的场院中央,那想象中放置空蚌壳的地方,有一抹极淡极淡的、珍珠般的光晕,一闪而逝。那或许,是美逝去后,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温柔的、慈悲的回眸吧。

我微微笑了,踏着来时的路,向那有着温暖灯火的家中走去。脚步,竟比来时,轻快了许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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