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巴男的头像

巴男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10/28
分享

哭嫁的月光

未进宣恩长潭河诺西村的寨门,就先听见了悠悠的歌声。

这声音,初听时,像一缕极细的,被露水打湿的丝线,在山坳的静默里飘飘摇摇。侧耳再听,它又沉郁下去,仿佛地底幽咽的伏流,带着千年万载化不开的黏稠悲戚,从木楼的缝隙里,从芭蕉叶的颤动中,一丝丝地渗将出来。

它不是单纯的号啕,那会太潦草直白;也不是绝望的抽泣,那会太苍白无力。它是一种歌,一种被规矩与泪水浸泡得发了酵的、婉转悠扬的咏叹。每一个拖长的尾音,都像一把柔韧的刀子,在人的心尖尖上轻轻地旋,悠悠地转,让你感到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楚,却又在那痛楚里,品出了一丝异样的,属于生命本身的庄严。

我们循着这歌声,放轻了脚步,像是怕惊扰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梦境,悄悄走进那座灯火通明的吊脚楼。

楼里是另一番天地。红烛高烧,映得梁上悬挂的腊肉都泛着油光光的喜气。窗棂上,大红的“囍”字剪得精巧玲珑。堂屋里挤满了人,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和年轻未嫁的女子,她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圈。圈子的中央,便是今夜的主角新娘,与她的母亲。

新娘穿着一身斑斓的“露水衣”,那是土家姑娘一生中最华美的战袍,预备着明日辞别父母,踏入另一个陌生的山寨。然而此刻,这华服包裹着的,却是一个微微颤抖的、悲伤的躯体。

她正唱着《哭爹娘》。声音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,带着一种被压抑后的沙哑:“韭菜开花九片叶,我娘怀我十个月……十月一满才离娘,娘的恩情怎舍得?”

她的母亲,一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人,接着女儿的音调,也哭唱起来。那声音更是苍凉,像一块被溪水磨光了棱角的青石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听者的胸口:“一尺五寸养大你,今日离娘成别人妻……我的囡啊,你堂前莫学懒媳妇,灶后莫听小人言呐……”

这哪里是唱?这分明是将母女间那说不清、道不明的骨血牵连,用一根声音的线,血淋淋地抽将出来。女儿的哭,是船将离岸时,对港湾最后的、绝望的系恋;母亲的哭,是老树看着新枝被移栽,既盼它成活,又怕它难经风,复杂的叮咛。

她们的语言,我并不能全然听懂,但那旋律里的千回百转,那音节间的哽咽停顿,已胜过一切明白的言语。我呆呆地立在人丛背后,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漉漉的了。那歌声,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能越过耳膜,直直地浸润到人的魂魄里去。

一位坐在我身旁的老阿婆,许是看出了我的震动,用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臂膀,低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叹道:“年轻人,这就是我们土家人的‘规矩’。哭得越狠,越是孝顺;哭得越悲,往后在夫家越有福气呢。”

我望着她布满皱纹的、慈和的脸,忽然想起往日在县城非遗馆里读到的一些零碎的记载。

这“哭嫁”,古已有之,源于那种“掠夺婚”的遗风。想象远古的丛林里,一个女子被外族的男子强行掳去,那该是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恐惧与悲伤?她的哭喊,是发自本能的反抗。

可岁月流转,掠夺变成了明媒正娶,那哭声却没有断绝,反而被一代代母亲、祖母们,用情感与智慧细细打磨,铸成了今日这般既有固定程式,又可即兴发挥的“歌”。它不再是单纯的恐惧,而是将恐惧、不舍、担忧,以及对未来命运的惶惑,统统融汇在一起,成了一场盛大而悲壮的,属于女子一个人的仪式。

正想着,人群忽然微微骚动起来。原来是新娘的姑母、婶娘,乃至同寨要好的姊妹们,一个个轮流上前,与她抱头痛哭。这叫《哭百客》。哭的内容,也变作了对往昔共同劳作的追忆,对姊妹情谊的难舍。

她们的歌声交织在一起,时而像山间的几条小溪,各自潺潺;时而又汇成一道呜咽的急流,奔涌向前。我听着,看着,恍惚间,竟觉得这不只是一场婚礼的前奏,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,没有道具的悲剧。新娘是主角,而所有的妇人,都是合唱队。她们用这悲声,在为即将踏入另一个天地的同类,举行着一场庄严的告别。

夜深了,烛火也有些倦了,光线摇曳得愈发朦胧。哭嫁的高潮,是《骂媒人》。那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媒婆,此刻成了众矢之的。新娘的哭唱陡然变得尖锐起来,虽仍是歌的调子,字句里却充满了怨怼与讥讽。

“板栗开花球对球,背时媒人想猪头……你到他家吃包烟,说他家里有庄田;你到他家吃杯酒,说他家里金银有……”

那被骂的媒人,脸上却堆着笑,丝毫不以为忤,仿佛这骂声,也是婚礼中必不可少的一环。这奇特的景象,让我在悲伤之余,又感到一种民间智慧的生趣。这骂,或许也是一种宣泄,一种对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无力反抗里,所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姿态了。

终于,歌声渐歇,只剩下断断续续的、力竭后的抽噎。人们开始低声劝慰,端来热水。我悄悄地退了出来,重新走入那溶溶的月色里。

山间的夜风,带着草木的清气,吹在脸上,凉丝丝的。我的耳中,却依旧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哭声。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,它还是那样静静地、圆圆地悬着,照着今日的悲欢,想必也照过无数个土家女儿同样的夜晚。这月光,这歌声,她们听了千百年了。

我想:“这哪里是歌呢?”这分明是一条女人的河。从古老的、充满血腥气的源头流来,淌过无数个像今夜这样的月亮地,汇聚了每一代母亲的泪,每一代女儿的愁,才变得如此深沉,如此悠长,如此肝肠寸断。它流去的方向,是每一个不可知的明天。而在这哭声里,一个女孩,便算是真正地“嫁”了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