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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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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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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谷撒叶儿嗬

这声音,初听时,是沉沉的一下,像一颗黑色的石子,兀地投入夜的深潭,闷闷的,没有回响。但紧接着,第二下、第三下,便跟了上来,一声接着一声,一声连着一声,一声催着一声。渐渐地,那声音活了,有了节拍,有了筋骨,有了血脉,竟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里,踏出了一条路来。

这声音,不是哀乐,不是号啕,倒像是远古的巨人,正用他赤诚的脚板,一下一下,夯实着脚下这片沉睡的土地。我忽然想起,白天向大爷的话来:“那是撒叶儿嗬,是送人回老家的。”

我们土家人,是把丧事叫作“白喜事”的。初闻这话的外乡人,总要愣一愣,脸上露出一种不解的、近乎责备的神情。喜与丧,红与白,在他们看来,是水火不容的两端。但在我们这儿,生与死,并非决绝的断崖,而是一座山翻过去,见的又是另一重天。

向大爷说:“哭哭啼啼是一程,热热闹闹也是一程。人嘛,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,是顺路,是归乡,是好事。”他说这话时,脸上的皱纹像山里的褶皱,藏着春绿,藏着风霜,藏着秋黄,也藏着日月的温和。

此刻,这鼓声便是那“喜”的宣言了。它引着我,沿着那条被月光洗得发白的小路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。路旁的草木,都成了墨黑的剪影,静静地立着,像是在侧耳倾听。那鼓声愈来愈响,渐渐地,便能听出那鼓的性子了。它不是庙堂之上庄严肃穆的钟鼓,也不是戏台上精巧伶俐的板眼。它粗糙,甚至有一些笨重,每一寸都像是从土地的胸膛里直接迸发出来的,带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呼吸。它不为你演奏,它只为自己言说。

循着声,我走到了村东头那户亮着长明灯的人家。灵堂就设在堂屋里,没有门扉,大敞着,像山野本身一样坦荡。里面人影幢幢,烟气缭绕。一口漆黑的寿木静静地停在正中,前面燃着香烛,供着酒食。而围着它的,却不是一片冰冷的死寂。七八个精壮的汉子,头包白巾,身穿对襟短衫,正踏着鼓点,腾挪跳跃。他们的身体,是古铜色的,在油灯的光里,泛着沉沉的光泽,像山崖的岩石。

这便是撒叶儿嗬了,是“跳丧”,也是“打丧鼓”。他们的舞步,沉实而有力,每一步跺下去,都仿佛能感到大地在微微地震颤。他们模拟着虎豹的奔腾,模仿着农事的动作,耕田、播种、收割……

生命的辛劳与野性的力量,在这送别的仪式里,奇异地交融在一起。他们的脸上,没有悲戚,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,近乎虔诚的酣畅。汗水从他们的额角甩出来,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,随即落入尘土,不见了。

那面白鼓,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抱在怀里。他的手臂起落,不像是在敲击,倒像是在抚摸,在与一位老友倾谈。鼓点便是他的语言,时而舒缓,如溪流潺潺;时而急促,如暴雨倾盆;时而雄浑,如松涛阵阵。这鼓声,是舞步的灵魂,是这场仪式的君王。它命令着脚步,也安抚着亡灵。

我靠在门框上,静静地瞧着。目光越过那些舞动的身影,落在漆黑的棺木上。里头躺着的,是村南头的石匠老冯,我认得他。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,一辈子与石头为伍,手上的老茧比石头还硬。我曾见他凿碑,一锤一锤,石屑纷飞,那专注的神情,与此刻这些跳舞的汉子,竟有几分神似。都是在用尽全身的气力,与某种东西对抗。或者说,是在与某种东西和解。

忽然,鼓声一变,变得高亢而激越。舞者们应声而歌,那歌声不是唱出来的,是吼出来的,从胸膛最深处,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:“嘿——!撒叶儿嗬——!”“半夜听到丧鼓响,不知南方是北方。南方北方都不管嘞,你这人生一路走顺畅!”

歌词是土语,古朴,甚至有些粗野,没有什么精妙的修饰和修辞。但它里面有一种东西,一种滚烫的、赤裸裸的东西,直直地撞进你的心里来。它不是哀悼,是送行;不是诀别,是壮别。它仿佛在说:“走吧,走吧,把这一生的劳累、欢喜、遗憾都放下,痛痛快快地走吧!山高水长,前路有光!”

就在这粗犷的歌声与沉雄的鼓声里,我忽然感到一阵战栗,从脚底直冲到头顶。眼眶不知怎的,就热了。我原以为会看到的悲伤,在这里寻不见踪迹;我原以为会感到的压抑,在这里被涤荡一空。这里只有一种浩大而庄严的坦然,一种属于山野,属于土地的,最本真、最朴素的生死哲学。

我想起汉人的葬礼。我也曾见过的,那是一片白色的、哭泣的海洋。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,哭声震天。那哭声里,有多少是真切的悲痛,又有多少是演给旁人看的礼数呢?那繁琐的仪式,那压抑的沉默,总让人觉得,死是一件极大的,不洁的,需要深深隐藏起来的丑事。死亡被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绸缎与禁忌,变得面目模糊,只剩下纯粹的,令人窒息的恐惧。

而在这里,在老冯的灵前,死亡被剥去了所有神秘与恐怖的外衣。它就躺在那里,大家围着他,唱歌,跳舞,流汗,甚至说笑。他们不是在亵渎死亡,他们是在拥抱他,是在用一种最热烈的方式,与这位即将远行的亲人,做最后的告别。他们是在用活人的体温,去温暖那个即将冷却的灵魂。

这或许便是我们土家先民,最古老的智慧了。在莽莽的武陵山中,在与虎豹虫蛇争夺生存空间的漫长岁月里,生与死,原是每日都要面对的寻常。

一个族人的倒下,固然令人伤痛,但活下来的人,更要打起精神,舞动起来,用这勃勃的生机,告慰亡灵,也鼓舞自己。他们相信,灵魂不灭,只是回到了祖先所在的地方,那是一个需要鼓声与歌声去指引的、鲜花盛开的故土。

“歌郎”们开始唱起“盘古开天”“廪君传奇”,唱我们民族的来历与迁徙。歌声苍凉,仿佛是从时间的深处流淌出来的。在那歌声里,我仿佛看见了我们的先人,扶着老人的棺木,唱着同样的歌,从遥远的地方,一路走到这清江两岸,这武陵山中。生与死,在这漫长的迁徙路上,交替上演,成了最寻常的风景。于是,悲伤被磨钝了,化作了这沉甸甸的、充满力量的仪式。

我就这样站着,听着,看着。腿脚早已麻木,但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平静。先前的那些纠缠于心的个人烦闷,在此刻这宏大的主题面前,显得那样微不足道,像一缕青烟,被这浩荡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。

不知不觉间,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,像一块温润的青玉。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,那墨黑的剪影,此刻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蓝灰色。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隐去了,天地间弥漫着一种破晓时分特有的、清冷的朝气。

灵堂里的歌舞,也渐渐到了尾声。鼓声慢了下来,不再那样急促逼人,变得平和,悠长,像退潮的海水,缓缓地、一下一下地,抚慰着沙滩。舞者们的动作也舒缓下来,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,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但更多的是一种酣畅淋漓后的满足与平静。

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,像一把利剑,劈开山巅的云雾,直直地照射下来,恰好落在堂屋的门槛上时,最后一声鼓响,沉沉地落下,然后,一切归于寂静。

歌舞停了,人们静静地站着,望着那口棺木。没有号哭,没有喧哗,只有一种庄重的默然。主事的人走上前,开始安排起杠的事宜。新的一天开始了,送逝者上山的时候到了。

我悄悄地转身,离开了那里,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。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尽,在林间袅袅地飘荡着,草叶上的露珠,映着初升的太阳,晶莹剔透。村子里,陆续响起了开门声、担水声、鸡鸣犬吠声,鲜活的一天,苏醒了。

昨夜那彻夜的鼓声与歌舞,仿佛一场深沉而真切的梦。但我知道,那不是梦。那沉雄的鼓点,那矫健的舞姿,那苍凉而豁达的歌声,已经像烙印一样,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。它让我懂得了,何以死,亦可以歌;何以别,亦可以舞。

回到借宿的吊脚楼前,向大爷正坐在门槛上,咂着他的旱烟袋,烟锅一明一灭。他看见我,并不问什么,只是眯着眼,望着山下那户刚刚结束仪式的人家。半晌,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,慢悠悠地说:“瞧,太阳出来了。活人的事情,还要接着做呢。”

我点点头,也望向那轮越升越高、光芒万丈的太阳。是啊,青山不老,白鼓长存,而生活,就像这清江的水,永远向着前方,日夜不息地流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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