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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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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1/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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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光下的十碗酒

很想亲眼目睹土家婚俗里的“陪十兄弟”。这念头由来已久,它像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,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,一时竟有些痴了。

我想象着,在鄂西那些群山环抱的寨子里,在某一个夜晚,月光该是像一层薄薄的、乳汁般的纱,轻轻地覆盖在青瓦的屋顶和蜿蜒的石板路上。有一户人家的堂屋,定然是灯火通明,那光晕从木格的窗棂里漫出来,温暖而郑重。

屋里,香烟缭绕,祖宗牌位在烛火映照下显得肃穆而慈祥。就在那香案前,摆开了一桌席面,不是寻常的八仙桌,而是或许更长、更庄重的一种摆法。十个青年,整整十个,围坐在一起。居中那位,身着崭新的,或许还带着些许折痕的礼服,眉眼间有藏不住的欢喜,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惶惑,便是今夜的主角——新郎了。

围着他的那九个,是和他年纪相仿的伙伴,是平日里一同上山下田、掏鸟摸鱼的兄弟,是他们人生这个阶段里,最亲近、最可托付的一群人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,未婚的男子。这是一场属于青春的、郑重的告别,也是一场面向未来的、盟誓般的启程。

我们这个时代,什么都快。相遇快,分别也快;情谊来得快,去得也常常不着痕迹。我们在人潮里相识,又在人潮里走散,像水珠融入江河,难得有那样一个夜晚,那样一种仪式,能将一群人的心,如此郑重其事地、长久地凝聚在一处。

那“陪十弟兄”的宴席,想来定是慢的。慢到有时间让歌声一句句地从心底淌出来,慢到有时间让每一句祝福都在灯下被反复咀嚼,慢到有时间让即将告别少年时代的新郎,将每一位兄弟的面容,都深深地刻在心上。

仪式是由支客司或者歌师主持的。我想,那定是一位德高望重、声音浑厚的长者。他清了清嗓子,于是,满屋的喧闹便静了下来。他开口领唱,那便是《开台歌》了。

那歌声,该是怎样的呢?它不似剧院里的咏叹,也不似流行歌里的缠绵,它该是朴素的,像山间的风,像屋后的泉,带着泥土的厚实与生命的恳切。

词句或许是世代相传的套话,如祝福婚姻美满、早生贵子之类,但从那样一位长者的喉中唱出,在那样的夜晚,对着那十双年轻而认真的眼睛,再俗套的词语,也会被赋予一种神圣的意味。那是一种宣告,宣告这个夜晚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夜晚,宣告一段人生即将落幕,另一段即将开启。

开台歌罢,便是酒令的即兴编创了。这是最见性情,也最是动人的环节。九个兄弟,轮番地向新郎敬酒。那酒,想必是自家酿的苞谷酒,性子烈,入口如火线般直烧到肚肠,正配得上那年轻而炽热的情感。敬酒不能光敬,要唱,要将心中的话,编成词,谱上或古老或随性的调子,唱出来。

这唱,有独唱的,是一个人将肺腑之言掏出来,在灯下,在众人面前,献给他最好的兄弟。那词里,有祝福,愿他夫妇和顺,家业兴旺;有回忆,说起少年时一同做过的傻事、趣事、糗事,引得满座哄笑,笑眼里却闪着泪光;或许,还有些善意的戏谑,调侃他往日的不羁,打趣他今后的“惧内”。

这戏谑,是亲昵的,是只有最铁的兄弟才敢说、才配说的。它冲淡了仪式本身的严肃,添上了许多活泼泼的人间烟火气。

也有对唱的,是两人一应一和,将那份情谊烘托得更加热烈。更有领唱帮腔的,一人起头,众人相和,那声音便汇成了一股暖流,在堂屋里回荡,撞击着梁柱,也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。

这时,若有唢呐或丝弦在一旁伴奏,便更是圆满了。那乐声不高,只是隐隐地、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歌声的间隙里,像画师最后在画作上添的那一抹底色,让整个场景都生动、圆满起来。

我想,那歌声或许并不总是悦耳的,可能有人的嗓子是沙哑的,有人的调子是跑偏的,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?真挚,是这世间最动听的音律。那一点点的不完美,恰像是璞玉上的微瑕,反而证明了它的真实与珍贵。

宴席的流程,也是有节律的。仿佛一篇好文章,有起承转合,有情感的波峰浪谷。待到第四、第八、第十道菜上来时,要吹奏唢呐。这安排真是大有深意。起初上的菜,大家或许还带着些许拘谨,歌声与谈笑是试探性的,如春溪解冻,潺潺湲湲。

到了第四道菜,宴至中场,情致渐浓,这时唢呐高亢地响了一声,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,将所有积攒的情绪一下子提了起来。新郎便要在这时,行封赏,或是吟诗答谢。那封赏,或许只是几枚铜钱,几方手帕,但意义却远超过物件的本身。那是感恩,是对兄弟们盛情的叩谢。而那吟诗,即便辞藻朴素,甚至只是几句大白话或打油诗,也定然是发自肺腑的。那是一个少年,在向他的整个世界宣告他的成长与担当。

及至第八道菜,宴近尾声,情意也到了最浓稠处。唢呐再响,声调或许会比前一次更为苍凉一些。因为所有人都明白,离别在即。这不仅是新郎与少年时代的离别,也是这十兄弟,自此以后,将各自奔赴不同的人生。虽在同村同寨,但成了家,肩上有了担子,便再难有如今夜这般,纯粹如赤子的相聚了。那歌声里,或许便会带上离别的感伤,祝福也变得更加深沉,更加恳切。

最后,第十道菜,是终曲。唢呐三度响起,这一次,是圆满,是收束,也是开启。所有的情绪,欢喜的、感伤的、戏谑的、郑重的,都在这最后的乐章里,归于平静,又升华为一种力量。这十碗酒的仪式,喝的哪里是酒,分明是情,是义,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密码,是生命在重要节点上,必须完成的一次庄严的确认。

这“陪十弟兄”,据说起源于古老的“加冠礼”,是男子成人的标志。古人二十而冠,表示从此可以承担家庭与社会的责任。这“十”的数字,也颇有意味。它代表着圆满,代表着一种集体的力量。

一个人走向成年,走向婚姻,不是孤零零的,他是由他的同伴们,由他所属的整个青春共同体,“陪”着、“送”着,完成这个过渡的。他不是一个个体在战斗,他的身后,站着他的兄弟,站着他的家族,站着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。这仪式,便是在他生命的根系上,最后又培上的一捧厚土,让他此后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,都能从中汲取到力量与勇气。

在一些地方,这仪式前后,还有更为繁复的细节。剃须更衣,行祖宗礼,升号匾。剃去软髭,换上吉服,是容貌上的焕然一新,象征着与旧我的告别。在祖宗牌位前叩拜,是告慰先人,血脉得以延续,香火得以传承,这是一种纵向的历史联结,让个体生命融入家族的长河,从而获得不朽的意义。而升号匾,则是社会身份的正式确认,从此,乡党邻里将以新的名号称呼他,他真正成了一个“大人”。

新中国成立前,这仪式被称为“过期”。这个词,细细品味,真是贴切而又充满哲理。“期”,是期限,是少年时代的期限,是无忧无虑、只知嬉游的期限。“过”,是度过,是跨越,是一种主动的、有仪式的行为。它不是被时间推着,懵懂地闯入下一个阶段,而是清醒地、郑重地,迈过那道门槛。这比起我们如今许多人在迷茫与仓促中“被长大”,实在是多了太多的人文关怀与生命尊严。

我想象着,在湖北宣恩那些地方,直到20世纪60年代,这古老的仪式仍在乡间鲜活地延续着。县志上的记载,化作了家家户户堂屋里真实的悲欢。那歌声,那唢呐声,那酒香,那烛火,年复一年,抚慰着、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心灵。

即便在今日,作为展演活动,它依旧保留着歌舞互动与即兴创作的特色。那即兴,是这仪式活的灵魂。它不是僵死的剧本,而是随着时代脉搏跳动的,充满生命力的艺术。每个时代的新郎与兄弟,都会将他们对当下生活的感受,对未来的憧憬,编入那酒令之中,让古老的形式,永远流淌着新鲜的血液。

窗外的城市,依旧车水马龙。那霓虹的光,是碎的,是流动的,不像我心中那堂屋的烛火,是圆的,是凝定的。我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怅惘。我们得到了许多,物质的丰盈,信息的便捷,但我们是否也失去了许多?

我们是否还有那样一个夜晚,可以全然放下手机,放下俗务,只是与最知心的伙伴围坐一起,用最朴素也最真诚的歌声,彼此祝福,彼此送别?我们是否还有那样一种仪式感,来标记我们生命中的重要时刻,让它不至于在庸常的流逝中被模糊、被遗忘?

我们的人生,似乎少了这样一碗酒,这样一首歌,这样一次在月光下的,郑重的“陪”与“送”。我们大多是独自上路,在暗夜里摸索,心中的惶惑与喜悦,也常常无人可诉,或是不知如何倾诉。

月光静静地流淌着,仿佛能流到很远很远的鄂西群山里去。我仿佛听见了,那若有若无的唢呐声,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,混合着青年们雄浑而略带沙哑的歌声,在夜风中飘荡。那歌声唱的是:

“一盏灯烛绿又黄,今夜我来陪新郎。

往日同坡放牛羊,明日你就要立家堂。

兄弟情义似酒浓,一口干尽莫彷徨。

前程路上手牵手,土家汉子当自强……”

我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,向着南方,向着那想象中的灯火堂屋,向着那十个青春的身影,默默地举了一举。我将这杯无酒的酒,饮了下去。喉间是苦涩的,心里却仿佛有了一点暖意,一点来自那种久违的、庄重的,充满人情味的传统的慰藉。

那十碗酒,终究是喝完了。筵席散了,兄弟们互相搀扶着,说着醉话,笑着,或许也哭着,消失在各自的归家的巷弄里。新郎也该去歇息了,准备迎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天。

堂屋的烛火熄了,香案上的烟也散了。但是,我想,那十碗酒酿成的情义,那一夜的歌声与祝福,会像一枚温暖的印记,永远烙在新郎的生命里。此后人生,无论风雨,无论坦途,他只要回想起这个夜晚,心中便会重新亮起那堂屋的烛火,响起兄弟们的歌声,他便知道,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。

月光啊,亘古如斯的月光,你照耀过多少这样的夜晚,又见证过多少这样深挚的情谊呢?今夜,请你也将我的这一点遥思与敬意,带去那一片土地上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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