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老艺人说,薅草锣鼓是一种沉入土地的心跳。这鼓声,不是从高耸的殿宇或华美的舞台上来的,它是从土地里,从那些盘结交错的草根与石砾间,被一下一下,硬生生“薅”出来的,锄出来的。我的三爷爷,曾是这鼓声的魂。
许多个盛夏的午后,他坐在老屋门槛上,眯着眼看白晃晃的日头,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,会没头没尾地对我冒出一句:“孙儿,你听,地气在翻身呢。”
我那时总是竖起耳朵,却只听见蝉声嘶鸣,听见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,心里满是疑惑。三爷爷便会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,那皱纹遍布的脸,在那一刻,像极了我们家后面那片被雨水冲刷出万千沟壑的山坡。
他说的,便是那薅草锣鼓了。
那时的我,自然是不懂的。只记得有一年,暑气最盛的时候,我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,跟着他去往高山上的苞谷地。路是崎岖的,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小布衫。等爬到那片位于山坳里的土地时,我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那是一片墨绿的海洋,植株高过人头,叶片如刀,边缘带着锯齿,在烈日下闪着油亮而沉闷的光。劳作的人们,三人一行,五人一列,深深地躬着脊背,像一群沉默的,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蚂蚁。
没有风,空气凝滞得如一块滚烫的琥珀,将人和土地都封存在一种黏稠的寂静里。只有锄头和薅锄刮过土地的“唰唰”声,单调、重复,像时间本身在磨损;和着人们粗重的,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喘息,构成了一种疲乏到极致的,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。
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背上、额头上不断渗出,汇聚成流,砸在干涸的土坷垃上,“噗”的一声轻响,瞬间便被土地这张贪婪而无言的巨口吸吮得一干二净,连一丝咸湿的痕迹都不曾留下。
天地间仿佛是一只巨大的、密不透风的蒸笼,而人不过是其中即将被熬干精髓的可怜生灵。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,不是怕累,也不是怕热,而是怕那种被寂静和重复彻底吞噬,最终化为土地一部分的感觉。
忽然,就在这寂静快要将人的脊梁骨压弯、压断的当口,山梁上,骤然炸开了一声锣响!
“咣——”
那声音,浑厚、沙哑,带着铜质的凛冽,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股土地的温润。它不像平时戏台子上那般清脆悦耳,反而像一块粗粝的石头,猛地投入死水潭中,激起的不是涟漪,而是巨浪!
它像一把无形的,饱饮了阳光的犁铧,猛地劈开了凝滞如铁板的空气。紧接着,鼓点跟了上来,“咚,咚咚,咚咚咚”,不急不躁,不徐不疾,却有着心跳般的,原始而坚定的力度。不,那不是心跳,那是比心跳更宏大、更磅礴的声音,是这片沉睡的土地被惊醒后,发出的第一声沉闷的呻吟与哈欠。
是我的三爷爷。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地头最高的一块岩石上,赤着膊,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,胸前嶙峋的肋骨,随着他运气的节奏有力地起伏着。一面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锣,挂在他肌肉紧绷的左臂,右手握着裹了红布的木槌;一面牛皮大鼓架在他的身前,那鼓面粗糙,颜色深暗,不知浸透过多少岁月的汗与尘,见证过多少季作物的荣枯。
他像一尊突然从山体里生长出来的神祇,与脚下的岩石,身后的群山融为一体。他深吸一口气,那气息仿佛不是来自空气,而是从大地深处汲取,他的脖颈上青筋暴起,如同老树的虬根,随后张口便唱。
那不是唱,那是一种吼,一种呐喊。声音从他干瘪的胸腔里,从他生命的最深处,被挤压、被撕扯出来,带着血丝,带着烈日的灼烫,带着与命运搏斗的伤痕,直喇喇地、不管不顾地冲向云霄。
“哎——太阳出来啰喂,照四方哦!”
“四方土里嘛,长苞谷嘞!”
“苞谷叶叶那个像把刀哦,薅草的哥哥你莫心焦——”
没有固定的曲谱,歌词是信手拈来的,见山唱山,见水唱水,见人唱人,见鸟唱鸟。时而叙说盘古开天、土家先祖“八部大王”的古老传说,时而打趣地里哪个后生偷瞄了谁家的姑娘几眼,时而调侃某个汉子昨夜被婆娘赶出了房门。
那嗓音,算不得悦耳,甚至有些破锣般的沙哑,可它里面有一种东西,是我们在台下听任何名角大家都没有的。那是生命本身粗粝的、不加修饰的,甚至是带着疼痛和挣扎的原始质感。它不是艺术,它就是生活本身,是汗水与泥土发酵后升腾而起的气息。
奇迹,就在这锣鼓与歌声中发生了。
地里那些原本佝偻的,仿佛被钉在土地上的脊背,仿佛被一股无形的、温润的力量注入,一个个地,缓缓地,有力地挺直了起来。
他们像是被春雷惊醒的蛰虫,重新焕发了生机。锄头起落的节奏,分明地加快了,变得铿锵有力,与那鼓点严丝合缝地咬在了一处。“唰—咚—唰—咚—”,土地、肌肉、锣鼓,三者共振,汇成一股雄浑的、向前奔涌的韵律。人们的脸上,那被疲惫刻出的僵硬线条松弛了,嘴角开始上扬,眼里重新有了光。甚至有人大声地应和起来,与三爷爷一唱一和。
“嘿!心焦也莫得办法嘛!”
“薅完这坡嘛,好回家哦!”
“家头有个嘛,冤家婆嘞——哈哈!”
笑声,久违的、爽朗的、毫无顾忌的笑声,像一群被惊起的山雀,扑棱棱地从墨绿色的苞谷林里飞蹿出来,在群山之间碰撞、回响,驱散了盘踞已久的沉闷。
方才那死寂的,仿佛要吞噬一切生命的土地,此刻仿佛被这锣鼓与歌声赋予了呼吸,它活过来了,成了一片喧腾的,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海。
而我那站在岩石上的三爷爷,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,只会吧嗒旱烟的老人,他像一位将军,用他的锣鼓与歌喉指挥着千军万马,向疲劳、向酷热、向沉默宣战;又像一位巫师,用一种最原始朴素的仪式,沟通着天、地、人,将分散的个体凝结成一个有力的整体,将苦难的劳作升华成一种精神的共舞。
那一刻,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隐约觉得,三爷爷吼出的,不只是歌,更是一种宣言,一种对抗。对抗疲惫,对抗沉寂,对抗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压,对抗生命终将归于尘土的虚无。
他用这嘶哑的呐喊,在为这艰辛的,近乎残酷的生存,争一分尊严,添一抹亮色,注入一股“活着,并且要痛快地活着”的豪气。这锣鼓声,是劳动号子,是山野民歌,更是一种独特的,土家人的生命哲学。在负重中前行,在苦难中高歌。
后来,我离了家,读书,工作,越走越远。在城市钢铁的丛林里,在充斥着空调冷气的玻璃格子间,我听过了交响乐的恢宏,欣赏过歌剧的华美,也被无数精妙绝伦的电子音乐所包围。那些声音,被精心计算、编排、修饰,完美得无懈可击。
可每当夜深人静,我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、无法言说的疲惫感攫住时,耳畔响起的,却总是那“咣咚咣咚”的,毫无章法可言的锣鼓声,和三爷爷那撕心裂肺的,带着泥土腥味的吼声。它像一剂猛烈的土药,味道苦涩、粗粝,却专治城市里那种无名的、光鲜背后的空虚与倦怠。它提醒着我,我的根,曾深植于那样一片滚烫而充满生命力的土地。
去年春天,我再回去,特意绕道爬上那座山。那片曾经喧闹的苞谷地早已荒芜,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和一些低矮的灌木。风过处,只有草浪起伏,发出寂寞的声响。村里,最后几个会打全套薅草锣鼓的老人,也已在几年前相继离世。他们的离去,不仅带走了生命,也带走了一整套声音的体系,一种独特的与天地交流的语言。
年轻的背影,早已消失在通往山外,通往城市灯火通明的公路上;而即便是留守的中年人,也早已用上了小型的除草机械,那“突突”的、刺耳的轰鸣声,效率极高,却冰冷无情,它与土地、与人的情感,再无关联。我站在三爷爷曾经站立过的那块岩石上,岩石依旧,只是上面布满了更厚的青苔。目之所及,只有山风呜咽,像在凭吊一个远去的时代。
我忽然明白了,我失去的,不只是一种被称为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的民间艺术形式。我失去的,是一种人与土地之间最深情的、血肉相连的对话方式。那锣鼓,是人对土地的祈祷,是感恩,也是抱怨;是土地对人的应答,是馈赠,也是磨砺。
在那共同的韵律里,劳作不再是苦役,而成了一场庄严的献祭与热烈的庆祝。人们在其中,感受到了作为集体一分子的温暖与归属,感受到了在宏大的自然面前,渺小个体因团结、因歌唱而生的磅礴力量。那是一种将精神与汗水一同酣畅淋漓地浇灌进泥土里的生活方式。
这沉入土地的,又何止是鼓声?是一种活着的、沸腾的,带着体温和心跳的文明形态。它沉得那样深,那样决绝,以至于我们这些后来者,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,在梦里,在都市的喧嚣背后,徒劳地、一遍遍地打捞它的回声。
我们拥有了更高效的生产工具,更便捷的生活条件,却似乎丢失了那种在集体劳作中,在酣畅的歌唱中将艰辛化为欢乐的精神法宝。我们的灵魂,或许正因此而感到一种莫名的,无法被物质填满的孤寂与干渴。
风更大了些,吹得漫山草木,如浪涛般低伏,发出潮水般的呜咽。我闭上眼,努力地去听,用我的记忆,用我的血脉,用我全部的乡愁去听。
渐渐地,在那风声的底层,在时光的最深处,我仿佛真的捕捉到一丝余响,极细微,却极坚韧,像一粒不肯死去的,深埋于冻土之下的古老种子,正用尽它最后的生命力,传来一声微弱而清晰的——
“咣——”
“咚,咚咚……”
那或许,是这片土地,最终未能被机器声,被时代浪潮完全覆盖的,最后一次,沉重而悠长的,心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