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在贡水河畔,一个元宵将临的夜晚。空气里还饱含着冬日末尾的凛冽,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早春的、湿润的暖意,像是寒冰将融未融时,渗出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水汽。河岸上,黑压压的是攒动的人头,笑语与呼朋引伴之声,织成一片暖烘烘的烟火网。
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头,手里攥着亮晶晶的糖人;老人们相互搀扶着,脸上堆满了沟壑纵横的笑。我却独自退在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,柳条光秃秃的,在微寒的风里划着寂寞的弧线。心里是空的,仿佛这全世界的热闹,都与我隔着一层看不见的,冰冷的玻璃。
也不知是为了什么,许是年岁渐长,离家日久,那份属于节庆的,没来由的欢腾,竟像隔夜的茶,渐渐凉了,也渐渐淡了。只觉得眼前这人声鼎沸,光影流转,都像是戏台上的布景,真切固然是真切,却总少了些能透入骨髓的温热。
正当我神游物外之际,一阵沉着而欢悦的锣鼓声,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,骤然敲碎了周遭的喧哗,也敲醒了我的沉沉思绪。那锣声,是圆润而洪亮的,“镗——镗——”,仿佛能看见声音的波纹,在夜色里一圈圈荡开;鼓点则急急切切,如雨打芭蕉,又似万马奔腾的蹄音,密密地垫在锣声底下,催得人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。人群的声浪低了下去,所有的光,所有的眼,都汇向了那贡水河的中央。
来了,是采莲船。
那船,玲珑得很,决然不是真能下水航行的东西。竹骨为架,绫罗为衣,通体缀满了细巧的,流转着光晕的彩饰与纸花,船顶更有一朵硕大的、颤巍巍的红莲,被船中人的步态带着,一步一摇曳。它就那样被一个女子,想来是极灵巧的年轻女子,荷在肩上。
她的身子,便全然隐在那五彩斑斓、流光溢彩的船壳里了。你只见船,不见人,那船便仿佛自己有了生命,在并不宽阔的河面上,悠悠地、飘飘地前行,像一片承载了太多梦想的云彩,轻得快要浮起来,却又被那无形的线牵着,终究落在这人间的水面上。
船旁是一个扮相朴拙的“船公”,脸上涂着几道白,像从年画里走下来的人物。他手里握着一支木桨,也并不真个去划那水,只是随着锣鼓的点儿,与那彩船进退、周旋。他的步子,是沉实的,带着泥土的憨厚;而那彩船的步法,却是轻盈的,飘飘欲仙的。这一实一虚,一拙一巧,便在这无水的水面上,舞出了一段无言的故事。这故事里,有劳动的号子,有行船的艰险。或许,还有些许不便言传的,关于追逐与守护的古老情愫。
那锣鼓,是这方天地的心跳。忽然,一支唢呐高亢地穿插进来,声音锐利得像能划破绸缎,却又在最高处巧妙地打了个回旋,变得婉转多情,像一根无形的线,将所有的动作、所有的情绪,密密地缝合起来。船公做出奋力划桨的姿态,身子前倾,步履沉重,那额上竟真在灯下闪出晶莹的汗珠。彩船便随着他的引领,或是轻盈地打个回旋,仿佛遇着了漩涡;或是微微前倾后仰,模拟着破浪的起伏。
没有真实的江水滔滔,没有真实的风雨凄迷,但你从他们专注的,仿佛与这道具已融为一体的神情里,分明看见了劳动的艰辛,看见了与自然搏斗的勇毅,也看见了终达彼岸的,那一点点微茫的喜悦。这是一种奇妙的“象”,以虚拟的动作,摹写真实的人生,而这“象”的背后,是土家人世世代代与这山,这水,相依相争的全部记忆。
我的心,便在这光影与乐声的交织里,慢慢地沉静下来。先前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,不知何时,已悄悄溜走了。我看着那艘华美的,却又无言的彩船,心里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悲悯。那船中的女子,她是谁家的女儿?她此刻在想些什么?她肩负着这众人目光聚焦的华美,然而这华美,却也成了一座精致的囚笼。
她看不见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人也看不见她。她的悲喜,她的疲乏,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种种情绪,都被这层光彩夺目的外壳所吞没,所掩盖了。她只是一个符号,一个承载着“采莲女”这个古老意象的、美丽的影子。这华美,何尝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?
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。我们谁不曾渴望,做一个纯粹的、轻盈的,被众人喝彩的“舞者”,展现那理想中的、完美的自我?可现实的引力是那样沉,它化身为我们的生活,我们的责任,我们的种种不得已。我们肩上,都荷着一艘无形的、或许也同样华丽的“采莲船”。那里面,装着我们的抱负,我们的声名,我们的家庭,我们所在意的一切。
它给了我们一个舞台,一个身份,却也禁锢了我们最本真的,想要肆意舒展的灵魂。我们在这双重角色里挣扎着,既要维持那船姿的优美,又要踏准生活的鼓点,一步也不能错。那船中的女子,她的沉默,她的隐没,竟成了这世间最广大无言的象征。我想起日日伏案的那些时光,那些被冠以“理想”之名的文稿,何尝不也是一艘精致的采莲船呢?我负载着它,在人海里泅渡,渴望抵达某个光辉的彼岸,然而个中的甘苦,那被遮蔽的真实的自我,又有几人能看见,几人愿知晓?
思绪正飘得远,那船公忽然亮开了嗓子,一段高腔山歌,像一只孤直的鹤,倏然破开夜雾,直冲云霄:
“哎——山歌好唱难起头哎,木匠难造走马楼……
石匠难打石狮子,铁匠难打铁绣球!
造船容易啊——开船难!”
那歌声里,没有丝毫的矫饰,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声音,带着劳作后的喘息,与生命本身的粗粝质感。它不圆滑,不甜腻,甚至有些沙哑,却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。尤其是那句“造船容易开船难”,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沉重的桨,深深地划在我的心上。
是啊,打造一个梦想,构筑一个生活的框架,或许不算顶难;可要驾驭着它,在人生的长河里平稳前行,渡过无数的暗礁与险滩,那才是真正的、永恒的难题。这简单的七个字,竟像是说尽了我,乃至许多人的半生际遇。
也就在这时,我忽然彻悟了那“船公”的意义。他看似笨拙,甚至有些滑稽,却是那“美”的陪衬。但此刻在我眼中,他才是这出戏的灵魂。他是现实,是指引,是力量。没有他,那艘华美的船,便只能在原处打转,或是在风浪里倾覆。
他象征着我们所背负的责任,我们所依凭的劳作,我们那看似平凡却不可或缺的日常。他与那彩船,并非对立,而是一体。正如我们的灵与肉,梦想与现实,本就是生命这叶扁舟不可或缺的两支桨。失衡,则倾覆;协调,方能前行。这朴素的民间舞蹈里,竟藏着如此深刻的人生隐喻。
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。我想起我的父亲,他一生沉默寡言,像极了这个埋头划桨的船公。他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,默默地、奋力地,为我们全家“划着船”。我年少时,只看见自己“船”的华丽,追逐着梦想,何曾体会过他掌桨的艰辛?如今,我也成了另一个家庭的“船公”,才在某个疲惫的深夜里,恍然懂得了他当年额上的汗,与沉默背后的千言万语。
一曲既终,采莲船便在船公的引导下,缓缓向岸旁移去。也正在此时,河面上又热闹起来。滚龙连厢的队伍上来了,那系着铜钱的木棒在舞者手中、肩上、腿上,敲击出清脆而繁密的节奏,如疾风骤雨,充满着生命的活力与野性;过不多时,龙船花灯也亮了起来,那一条条通体透亮的“龙”,在水面上蜿蜒游动,与天上的星子,岸上的灯火,交相辉映,恍如梦境。
这些非遗的瑰宝,此刻不再是博物馆玻璃柜里冰冷的展品,而是活生生的,带着体温的,在贡水河的怀抱里尽情呼吸、歌舞的生命。它们和那采莲船一样,都是这土地长出的花朵,是生活凝结出的艺术。
我忽然想起了北朝那首古老的《采莲童曲》:“泛舟采菱叶,过摘芙蓉花。扣楫命童侣,齐声采莲歌。”
千年之前,在那不同的江河湖泊上,也曾有过不同的少年男女,唱着大抵相似的歌谣,从事着这水中采集的劳作。那时的欢愉,那时的情愫,那时的艰辛,都沉淀在时间的河底,化为了文化的淤泥。
而宣恩的采莲船,便是从这厚厚的淤泥里,开出的一朵奇异的花。它不再是实际的劳动,却比实际的劳动,承载了更多的东西。它将劳作诗化了,将生活舞化了,将一代代人的集体记忆与情感,凝结在了这“船公”与“船女”的一舞一蹈、一唱一和之中。它是一条看不见的纽带,将我们与遥远的祖先,与这土地深层的脉搏,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它是一则寓言。它以最热闹的形式,讲述了一个关于“渡过”的故事。我们每个人,都是那船中的舞者,荷着自身的重负,在名为时间的河流上漂泊。那船公,或许是我们的家人,我们的挚友,我们内心不曾熄灭的信念,他指引着我们,帮助我们,与我们一起,对抗着那无形的流水与风浪。
而岸上观众的喝彩,便是这人世间一点稀薄的暖意。让我们知道,这航行,并不全然是孤独的。这“渡”,是人与自然的磨合,是个人与集体的交融,是传统向现代的延伸,也是短暂的个体生命,向永恒的文化血脉的皈依。
夜渐渐地深了,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。锣鼓声歇,唢呐声停,水面上那曾璀璨一时的光影,也渐渐黯淡,终至融化在沉沉的夜色里。那一盏盏采莲船,想是已被收起,被那些卸了妆的,疲惫而满足的舞者们,扛回了各自的家。河岸复归于寂静,只余下流水潺潺,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一场绚烂的集体幻梦。
我依旧站在那棵老柳树下,许久没有动弹。河风比先前更凉了些,直透衣衫,我却觉得心里是暖的,是满的。那艘曾在我眼中充满悲情色彩的,禁锢着舞者的彩船,此刻在我心里,已变了模样。它不再只是一具华美的枷锁,更是一艘渡船。它渡的,不是一条现实的贡水河,而是横亘在岁月深处,那更为广阔,也更为幽暗的河流。
它将以它永恒的舞姿,将那过去的欢愉与叹息,渡给现在;将现在我们的凝视与感怀,渡给未来。在这无休止的“渡过”中,个体的悲欢如泡沫般生灭,而那艘船,以及它所象征的那种在负重中求轻盈,在禁锢中寻自由的、柔韧而顽强的精神,却得以永恒。
我转过身,准备离去。走了几步,又忍不住回头。夜色里,贡水河静静地流着,水面只余下星光与远处街灯破碎的倒影,迷离恍惚。那喧闹的人声,那华彩的舞影,都已消歇,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。
然而,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。那一声“造船容易开船难”的高腔,仿佛还在耳畔盘桓;那彩船与船公相依相存的画面,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。而我分明看见,那一盏莲形的彩船,并未消失,它正载着那沉默的舞者与汗湿的船公,悠悠地,向着我的心海深处,摇去。前面,正灯火通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