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么想去现场感受一下颠花轿的场景。这一念头,像一粒不知名的种子,落在了我这被水泥与钢铁浇灌的心田里,竟也挣扎着,要发出属于它的柔韧的芽来。于是,在一个被琐事与烦闷填满的午后,我搁下手中的书卷,闭上眼,决意要溯着那想象的河流,回到那轿子摇晃的时光里去。不为考证那婚俗的流变,只想静静地,用心去贴近那一路颠簸的温柔。
我想,那该是一个秋日的清晨。天光尚未大亮,是那种蟹壳青的,含着湿漉漉水汽的颜色。远处的鸡鸣一声递着一声,将这静谧的村庄,从酣梦中温柔地唤醒。村子里,有一户人家的灯火,亮得比启明星还早。窗棂上,贴着一对笨拙又喜气的剪纸鸳鸯,在灯火的映照下,在尚未褪尽的夜色里,像两个温暖的,相互依偎的梦。屋内的新娘,想是早已梳妆停当了。
那身大红嫁衣,是母亲多少个夜晚,在豆大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就的。针脚细密,绣着繁复的凤凰与牡丹,是乡下人能想到的,最极致的华丽。此刻,它沉沉地压在她年轻的,尚未完全舒展的肩头。
她的脸上,敷着匀净的粉,颊上染了胭脂,嘴唇也点了殷红的唇脂。这妆容,像一副精致的面具,将她少女的稚气与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,一同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。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听着自己心房那里一声声沉重而又清晰的跳动,像一面被遗忘在角落的小鼓。门外,隐隐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与锣鼓的响动,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,像潮水,要将她这叶小舟,从此岸,推向一个全然未知的彼岸。
花轿,就停在了门前。那顶轿子,并非什么皇家规制、亲王仪仗,不过是乡间手艺尚可的木匠,用了上好的木料,仔细榫卯了,再请漆匠一遍遍地刷上朱红的漆。那红色,红得那样正,那样饱满,在熹微的晨光里,像一团凝固的、热烈的火焰。
轿顶上,或许缀着些流苏与彩球,随着轿夫们的脚步,一摇一晃,晃出一片流动的光影。她由喜娘搀扶着,蒙着那块厚沉沉的红盖头,一步一步,走向那团火焰。在弯腰钻进轿门的那一刻,她是否也曾有过一瞬的迟疑?是否也想回头,最后望一眼那生她养她的屋檐,那门后母亲含泪的双眼?我们不得而知。只听得轿帘“哗啦”一声落下,眼前的世界,便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温润的红了。
起轿了。四个或是八个精壮的轿夫,一声浑厚的吆喝,便将这满满的、沉甸甸的人生,稳稳地扛上了肩头。起初,轿子走得极平稳,像行在无波的水面上。只听得轿夫们整齐的脚步声,“踏、踏、踏”,合着锣鼓的点儿,一声声,敲在清晨湿润的泥土路上。
轿子微微地,有节奏地晃动着,像儿时的摇篮。她坐在里头,身子随着那晃动轻轻地摇摆,盖头下的世界,是安全的,也是孤寂的。她可以听见轿外的一切声响,看热闹孩童的追逐与笑闹,乡邻们高声的祝福与议论,风吹过轿帘的窸窣,甚至远处田野里,那最后的执拗的虫鸣。这一切,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、透明的琉璃,听得真切,却又与她毫无干系。她是一个被这红色包裹起来的、静默的中心。
然而,这平稳并未持续太久。行至半途,当迎亲的队伍远离了女家的村庄,走入那一片开阔的,两旁是金黄稻田的土路时,轿夫们的好戏,便要开场了。这大约是流传了千百年的,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。仿佛不经过这一番颠簸,这婚姻的滋味,便算不得完整。
只听得轿夫头子一声带着笑意的、悠长的吆喝,那轿子,便猛地向一侧倾斜过去!像是船行至风口浪尖,一个浪头毫无预备地打来。她惊呼一声,尚未来得及用手扶住轿壁,轿子又猛地向另一侧甩去。这一下,是全然失了重心,整个人仿佛要被抛将出去。她只得死死地用手撑住身体两侧的木板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。那厚厚的红盖头,也在这剧烈的摇晃中,飘拂起来,扫过她的脸颊,痒痒的。
这便开始了。轿夫们仿佛是技艺最精湛的舞者,又像是存心恶作剧的顽童。他们喊着号子,脚步变得杂乱而富有韵律。他们时而小步疾跑,让轿子如风中荷叶般左右狂摆;时而高高跃起,又重重落下,让轿身猛地一震,颠得人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置;时而又原地转起圈来,那轿子便如陀螺一般,旋出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红光。
她在那一片狭小的、动荡的红色空间里,成了一颗被随意拨弄的算盘珠,东倒西歪,前仰后合。起初的惊慌与一丝愠怒,渐渐被这持续的,无法抗拒的颠簸给磨平了。她开始在这动荡中,寻找到一种奇异的节奏。
她听见轿夫们粗重的喘息,听见他们脚底扬起尘土的气息,甚至听见他们汗水滴落在干涸土地上的微响。他们的吆喝声,不再是单纯的号令,而充满了劳动的、生命的活力,带着一种乡野的、质朴的狡黠与善意。她忽然明白了,这颠,并非为着让她出丑,也并非单纯的取乐。这是一种仪式,一种用最粗犷、最直接的方式,为她举行的、告别少女时代的仪式。
人生的路,何尝不就是这样一路的颠簸?从母亲的怀抱,被颠簸到父亲的肩头;从熟悉的闺房,被颠簸到这陌生的花轿;而今日,又要从生养她的娘家,被颠簸到那个将成为她一生归宿的大家。往后的岁月里,生活的重担,人情的冷暖,生儿育女的艰辛,哪一样,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颠簸呢?
它们会突如其来,会让你措手不及,会让你感到眩晕与无助。而这花轿中的一路,便是一个小小的、浓缩的预演。它用身体的震荡,告诉你心灵的道理。你无法让这颠簸停止,你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这颠簸中,努力地坐稳自己的身子,守住自己那颗怦怦乱跳的心。
想到这里,她那紧绷的肩背,竟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。她不再抗拒那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摇晃,反而像水中的萍藻,随着波浪自然地俯仰。她甚至能从这颠簸的幅度与频率里,揣测轿夫们下一步的动作。她仿佛与这轿子,与这抬着轿子的轿夫,与这轿外所有喧闹而又鲜活的生命,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。
那一路的颠簸,不再是折磨,而成了一种托举,一种陪伴。它用这种独特的方式,将一个新嫁娘的惶恐与不安,颠散在这秋日高远的天空下;又将一份对于未来生活的、模糊的勇气,一点点地,颠进了她那年轻的、炽热的胸膛里。
也不知颠了多久,那剧烈的晃动,才渐渐平息下来,又恢复了起初那种平稳的、有节奏的摇摆。轿夫们大约是尽了兴,也累了,号子声也变得平缓悠长。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,整了整褶皱的衣角,依旧静静地坐着,只是心境,已大不相同。轿外,人声又鼎沸起来,鞭炮“噼里啪啦”地炸响,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好闻的、热烈的火药香气。她知道,是到了。
轿子稳稳地停下。整个世界,仿佛也随着这一定,而安静了一瞬。轿帘被掀开了一角,一道强烈的、金黄色的秋阳“唰”地照射进来,将她眼前那片温润的红,染得愈发璀璨,几乎要燃烧起来。一只宽厚、温暖,却也有些微微颤抖的手,伸到了她的面前。她迟疑了一下,终于,将自己冰凉而汗湿的手,轻轻地、坚定地放了上去。
那一放,便是一个女子的一生了。
我的思绪,从遥远的时空被拉回。窗外,已是华灯初上。城市的夜晚,没有真正的黑暗,只有一片被灯光染成的、暧昧的橘红色。没有颠簸,没有锣鼓,也没有那顶燃烧般的朱红轿子。现代的婚姻,在洁白的婚纱、闪亮的钻戒与庄严的誓词中,被赋予另一种神圣与浪漫。那一路的颠簸,连同它所承载的集体记忆与生命隐喻,早已被平整的柏油路与飞驰的婚车,远远地抛在了历史的烟尘里。
这自然是好的。我们不再需要那种近乎野蛮的仪式,来磨砺对苦难的预知。可我,却总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。我们得到了安稳,是否也失去了在那不安稳中,所淬炼出的某种坚韧与达观?那一顶花轿,颠簸的又何尝只是一个女子的命运?它颠簸的,是整个农耕时代缓慢而坚实的节奏,是乡里乡亲之间那种粗糙而又真挚的情感,是一种将个体生命与天地,与社群紧密相连的古老哲学。
我仿佛还能看见,在那条漫长的、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上,那一点朱红,正像一个跳动的心脏,在广袤的、金黄色的土地上,不息地前行。轿夫们的号子,混着锣鼓与欢笑,织成一曲最原始,也最丰沛的生命交响。
那一路的颠簸,原是一首写给大地的,最朴拙也最深情的诗。而我们这些远离了土地的现代人,在四平八稳的生活里,是否还能读懂,那藏在每一次起伏震荡里的,无尽的温柔与力量呢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