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鼓声,不是骤雨,也不是雷鸣;倒像极了一个执拗的老人,用他筋骨毕露的手掌,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时光的门扉。一声,又一声,笃定而苍凉,将周遭的喧嚣,那些商铺里招徕顾客的电子音乐,那些游人的笑语,都推得远远的。我仿佛被这声音牵引着,不由自主地,便循着那节拍,向那老街的更深处走去。
转过一个弯,一片小小的空地上,灯火骤然亮了一些。一圈人,静静地围在那里。我挤进去,看见了,是三个人。一位是头发花白的老者,坐在一张条凳上,怀里抱着一面扁圆的鼓,那沉实的“咚咚”声,便是从他的指尖流泻出来的。他的脸上,沟壑纵横,被灯光照得一半明,一半暗,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木刻版画。
他并不看围观的人,只微眯着眼,目光落在自己击鼓的手上,或是更遥远的,我们看不见的地方。他的身旁,立着一位中年汉子,手里提着一面铜锣,时不时地,“镗”的一声,那金属的颤音,清冽冽的,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,旋即又被那沉厚的鼓声吸纳了进去。
最引我注目的,是场中的那个少年。他约莫十七八岁,一身靛蓝色的土布衣衫,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陈旧,却浆洗得干干净净。他的手里,是三把雪亮的短刀。只见他将一把刀轻轻抛起,那刀在空中打了个旋,亮晶晶的,像一尾倏忽跃出水面的银鱼。他看也不看,另一只手又将一把刀抛起,紧接着是第三把。
三把刀,此起彼落,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,织成一张寒光闪闪的网,而他,就在这网的中央,身形微动,脚步轻移,从容得如同在自家庭院里信步。那刀刃离他的皮肤,有时似乎只有寸许,看得人心头一紧,他却浑若无事,脸上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
抛刀的间隙,那击鼓的老者开口了。他的声音,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烟火磨砺得沙哑的质感,像老屋梁上悬着的,蒙了尘土的风干老腊肉,味道沉郁而醇厚。他唱的是一段古老的传说,词句我听不十分真切,只觉那韵脚咬得极重,是此地独有的方言,婉转而又硬朗。
那调子,更是简单,反反复复,就是那么四句一个回环,如同田间的犁铧,翻过来,覆过去,翻开的都是同一层深厚的泥土。那锣声和鼓点,严丝合缝地嵌在他的唱词里,一下,一下,仿佛不是在伴奏,而是在为那些远去的英雄与故事,打下一个个坚实的注脚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随着这简单的节拍,飘散开去。我想,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,那些行走于阡陌之间的先民,他们所击打的“三棒鼓”,是否也是这般腔调?那时的鼓声,响在何处?是寥落的古渡头,还是繁华的长安城?后来,它随着迁徙的人流,从中原,到天门,到仙桃,像一粒种子,被疾风与命运带到了湘鄂西这片层峦叠嶂的土地上。
它遇见了哀婉的凤阳花鼓,那从明王朝废墟里飘出的另一缕乡愁;它更遇见了此地土家人炽烈如酒、奔放如火的性情。于是,它在这里扎下了根,开出了独一无二的花。那抛掷的技艺,想必是愈发精进了,从简单的木棒,到今日这惊心动魄的飞刀,那“美女梳头”的柔婉,“双龙出洞”的矫健,哪里仅仅是杂耍?那分明是一个民族,在重重大山的围困里,用危险与灵巧,表达着他们对自由与美丽、不屈不挠的向往。
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另一番景象。不是这被灯光照得透亮的旅游景点,而是一个简陋的、泥土夯实的禾场。夏夜,星斗满天,萤火虫在篱笆间明明灭灭。全村的老老少少,搬着竹椅、木凳,围坐在一起。场中央,也是这样三位艺人,鼓声也是这样“咚咚”地响着。那时的唱词,或许不只是古老的传说,更有即兴的创作,东家的收成,西家的婚事,都能被编成押韵的句子,逗得众人哈哈大笑,或是引发一阵唏嘘的感慨。
那抛刀的少年,或许就是村里谁家的后生,他的每一个惊险的动作,都能引来婶娘们带着担忧的惊呼,和叔伯们由衷的喝彩。在那样的夜晚,这三棒鼓不是表演,而是生活本身,是乡民们劳碌之余的慰藉,是社区情感的黏合剂,是代际之间口耳相传的、活生生的历史。它混杂着稻草的清香、泥土的土腥味,和人们身上汗水的气息,那味道,才是这鼓点最初、最真实的背景。
忽然,场中的少年变换了动作。他将三把刀依次高高抛起,双手在胸前急速地交错、翻转,仿佛在编织什么,然后稳稳地接住。围观的人群中,终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喝彩。我身旁一位穿着当地服饰的老婆婆,用我勉强能懂的方言对她的孙儿说:“瞧,这是‘古树盘根’,你太公年轻时,这一手是顶好的。”
孩子睁大了眼睛,看看场中的少年,又看看自己的曾祖母,眼神里充满了新奇与一种朦胧的敬意。这一句寻常的对话,却像一道光,蓦地照亮了这技艺传承的路径。它不是在书本上,不是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,而是在这活生生的、代代人的记忆与口传心授之间,像一条地下的暗河,默默流淌,从未断绝。
那中年汉子的锣声,这时又清脆地一响。我的目光,再次落回那少年身上。他手中的刀光舞得更急了。周围的看客,有零星的叫好声,但大多还是沉默。这沉默里,有一种懂得的尊重。我忽然觉得,这少年抛掷的,哪里是刀呢?他抛起的,是光阴。
那一起一落之间,是春种与秋收,是日出与月沉,是生命的轮回。他接住的,是传承。是老一辈人,从那白发老者的手中,默默递过来的一份沉甸甸的嘱托。这技艺,没有厚厚的谱牒,没有玄奥的经卷,它就在这鼓点里,在这唱词里,在这肌肉的记忆与血脉的流淌里,一代,一代,又一代。
我又去看那击鼓的老者。他依旧微眯着眼,仿佛周遭的一切,包括那令人目眩的刀光,都与他无关。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那个世界里,有这条老街旧时的模样,有吊脚楼里升起的袅袅炊烟,有白事上肃穆的哀歌,也有喜事上喧闹的狂欢。他的鼓,是为这一切而敲的。他唱的,是这方水土的魂。
我想起我的童年,在巴东江北老家的外婆家。没有这样飞腾的刀光,却有相似的鼓点。那是夏夜里,盲人说书人的牛皮鼓。他也用沙哑的嗓子,唱着《隋唐演义》或是《七侠五义》。我们一群孩子,就坐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,托着腮,听得入了迷,直到夜空星斗阑珊,直到外婆打着哈欠来寻我回家。
那鼓声,和眼前这“三棒鼓”的鼓声,何其相似。它们都来自民间最朴素的土壤,承载着最质朴的悲欢,最原始的叙事冲动。它们是中国广袤的土地上,无数条文化的溪流,各自蜿蜒,却有着相近的韵律。
如今,那说书人和他的鼓,早已不知所踪,连同那条青石路,一起消失在推土机的轰鸣里。我没想到,在百里之外的武陵山区,在这土家族聚居的宣恩,我竟寻到了这相似的节奏,这足以唤醒我全部的童年记忆和古老的回声。
夜渐渐深了,空气里沁入了凉意。围观的人群开始松动,三三两两地散去。那场中的少年,做了一个收势,三把刀稳稳地握在手中,向所剩无几的观众鞠了一躬。那老者,也敲完了最后一个鼓点,余音在空旷的场地上袅袅地盘旋了一会儿,终于消散在夜色里。他们开始默默地收拾行头,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,既无表演结束后的兴奋,也无曲终人散的落寞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日常的,必须去做的事情。
我悄悄地退出人群,像来时一样。那鼓声追着我的背影,一声声,不依不饶。走上那座横跨在河上的石桥,我停下脚步,回望那片灯火。老街的轮廓,在夜色里显得温柔而模糊。鼓声听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脚下河水永恒的、潺潺地流响。
可我分明觉得,那“咚咚”的节拍,并未消失。它沉进了我的心里,并且,我忽然听懂了它的言语。它告诉我,故乡,从来不是一个地理的名称,也不是一栋具体的老屋。故乡,是一种节奏。故乡是母亲呼唤你回家吃饭时,那一声声特定的音调;是夏夜纳凉,竹扇拍在腿上轻柔的声响;是除夕之夜,厨房里传来斩肉剁馅的、密集而欢快的鼓点。这节奏,平日里被都市的喧嚣,被生活的奔波深深地掩埋着。而今晚,这宣恩三棒鼓的鼓点,像一把神奇的钥匙,“咔嗒”一声,便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。
我们这一代人,许多都成了精神上的游子。我们从故乡出走,奔向想象中的广阔天地,我们在玻璃与钢铁的森林里安家,我们习惯了耳机里复杂的交响乐与节奏明快的流行曲。我们以为我们走得很远,远得足以告别过去,远得足以阔别故乡。我们甚至学会了用带着标准口音的普通话,来掩饰那来自故乡的、泥土的印记。我们羞于谈起那些“土气”的过往,急于将自己融入所谓“现代”的洪流。我们步履匆匆,追逐着一个个目标,却常常忘了问自己,那最初的、支撑我们一路走来的力量,究竟源自何方。
今夜,这来自唐代,穿越了宋元明清,融合了南北风韵,浸透了土家魂魄的鼓声,像一位沉默的史官,它不评判,只是陈述。
它陈述着一种比我的生命、比我的家族史,甚至比我所知的任何历史都更为悠久的存在。在这存在面前,我那点现代人的乡愁,显得如此渺小,却又如此真实。它让我明白,我的出走,我的寻觅,我的惶惑与不安,原来都系于这一根看不见的、文化的脐带。它并未断裂,只是被我遗忘。今夜,这鼓声,便是那脐带另一端传来的、强有力的脉动。
风从河面上吹来,带着水汽的微凉。我继续向前走,脚步踏在青石板上,竟也下意识地,合着那心里的节拍。我晓得,从今往后,无论我走到哪里,这“咚咚”的声响,都会是我灵魂的底噪。它是我寻回的,失落已久的故乡的脉搏。
那鼓声里,有山的坚韧,有水的绵长,更有无数如那老者、那少年一般的普通人,用他们平凡而执拗的一生,守护着一盏不灭的灯火。这灯火,足以照亮所有游子归家的路,无论那路,有多么漫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