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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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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1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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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遇柳子戏

这便是我与鹤峰柳子戏的初遇了。不是在辉煌的剧院,也没有璀璨的舞台,只是在鄂西群山褶皱里,一个寻常的黄昏,一段被岁月磨得温润的乡音。它不向你扑来,你却不由自主地向它奔去,像被一根无形的、柔软的丝线牵着,走向时光的深处。

戏,似乎是忽然间就开始了。没有繁密的锣鼓点儿催逼,只听得胡琴幽幽地,试探性地拉出一个长音,像一只无形的手,轻轻推开了记忆的朱门。一位老者,穿着半旧的戏袍,踱步到场子中央。他脸上的皱纹如沟壑,是这山地风雨的刻痕,眼神却清亮。

他开口了,声音是沙哑的,沉沉的,仿佛从一口极深的古井里汲上来的水,带着泥土的凉意和湿润。他唱着,词句是七字、十字的,朴朴素素,讲的是《白罗裙》里家长里短的悲欢,或是《蓝桥会》畔流水落花的誓约。那声调平实,韵律安稳,像老祖母在灯下翻检旧衣物,不慌不忙地,将一桩桩往事铺陈开来。这便是所谓的“正宫调”了,是柳子戏的骨血,是男女同腔的坦荡与亲切。

我正沉浸在这份安稳里,像船行于平静的江面。忽然间,毫无征兆地,就在一句的末尾,那沉潜的声浪猛地一个拔高,仿佛平地起了一座孤峰,又像一道银亮的电光,刺破了沉沉的夜幕。那声音是尖的,亮的,却又不刺耳;是假的,虚的,却蕴含着一种更为真实的,近乎凄厉的力量。它悬在那儿,颤巍巍地,久久不散,像一根被天光映得发亮的游丝,在将暮未暮的空气里飘荡、摇曳。周遭的一切霎时静默了,连那最爱饶舌的夏虫也噤了声。天地间,仿佛只剩下这一缕孤绝的音响,在与你单独对话。

这便是“金线吊葫芦”了。我痴痴地听着,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,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,更传神的比喻了。那先前平稳沉郁的真嗓,是坚韧的“金线”,是生活的基底,是日复一日的行走与承担;而句尾这猛然跃起的高八度假声,便是那光洁的、神秘的“葫芦”了。

它里面究竟装着什么?是酿造了千年的悲喜,是欲说还休的心事,还是对邈远苍穹一声执拗的追问?金线易得,葫芦难寻。这一“吊”,真真是神来之笔,吊出了悬崖边的惊心动魄,吊出了尘埃里开出的花,吊出了平凡生命在某一瞬间,那不甘沉沦的、精神性的飞升。

台上的老者,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。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跃,并非出自他的喉间。他依旧是他,是那个被岁月侵蚀了容颜的山民。可就在那真假声转换的一刹那,我分明看见,他清亮的眼底,有什么东西倏然一闪,如流星划过深潭。那是一个灵魂,短暂地挣脱了肉身的、沉重的躯壳,在音浪的顶端,做了一次忘情的,也是孤独的舞蹈。

我忽然想起宋元的勾栏,明清的市井。这柳子戏,便是在那样的年月里,于这重峦叠嶂间,悄然孕育、成形。它不曾像昆曲那般,被文人雅士精细地打磨,灌满了书斋里的兰麝之气;也不曾像京戏那样,被带入宫廷王府,熏染上了帝王家的富贵荣华。它就是山野的花,自开自落,带着露水的清气和草木的微苦。

它的剧目,多是《白罗裙》《蓝桥会》一类,演的是凡夫俗子,叹的是儿女情长。戏里的悲欢,就是台下看客的悲欢;戏里的词句,就是他们平日说着的言语。这戏曲,原不是高高在上的“艺术”,而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,是苦乏生活中的一点盐,一点糖,一点提味的神采。

早先,戏里只有生、旦、丑三行。生是堂堂男子,旦是姣好女子,丑是插科打诨的滑稽角色。这格局,多么简单,多么朴拙,仿佛人生基本的色相,无非是正、美、谐三者。后来,据说受了“大戏”的影响,才添了一个“净”行。那涂着浓墨重彩脸谱的净角,一声吼啸,如雷霆乍惊,带来的是忠奸善恶的激烈判词,是庙堂江湖的宏大叙事。

这固然是一种丰富。但我总觉得,那最初的“三行”,或许更贴近这山民生命的本质。他们的世界,原没有那么多泾渭分明的大忠大恶,多的,是在生活的泥泞里,亦庄亦谐,且喜且悲的普通人。那“丑”角的存在,或许正是他们面对苦难时,一种无可奈何的,也是极其智慧的自我解嘲。

思绪纷纭间,台上的戏,已近尾声。那“金线吊葫芦”的声响,一次次地响起,我已不再觉得突兀,反而生出一种殷殷的期待。每一次响起,都像一次竭尽全力的生命燃烧,一次向虚无发起的、悲壮而美丽的冲锋。我忽然明白了,这独特的唱法,哪里仅仅是一种技艺?它分明是一种生命的哲学,是这方水土上的人们,世代传承的、精神的隐喻。

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规训久了的人,习惯了平滑,习惯了掩饰。喜怒哀乐,都要讲究一个“度”。悲,不可号啕;喜,不可忘形。我们将情绪熨烫得平平整整,像一件件叠放齐整的衬衫,生怕露出一丝褶皱,一点棱角。我们活得太“真”了,真到不敢有一丝“假”的超越。我们的生命,是一条平稳的,甚至有些滞重的河流,难得看见惊涛,也难得听见那跃出水面的一声清脆的响动。

而他们,这些创造并传唱柳子戏的先民,他们的生活是何等艰辛!开门见山,出门爬坡。土地是贫瘠的,收获是微薄的。历史的风雨,又几曾饶过这僻远的角落?他们的生命,那“真嗓”的部分,是何等的沉实,何等的压抑。若只是这般沉下去,怕也要如这沉默的群山一般,万年无语了。

然而,他们偏不。他们要在那最沉郁的尽头,奋力一扬,用那高八度的,近乎嘶哑的假声,将自己的灵魂高高“吊”起来。这“假”,是一种反抗,一种超越,是物质贫瘠之上,精神开出的绚烂之花。它告诉你,生活可以很重,但人的心,可以向往很轻;现实的枷锁很坚固,但灵魂的呐喊,可以很锋锐。

这真假声的结合,不也正是我们久已失落的一种生命情态吗?我们总执着于一个统一的、不变的“我”,生怕有一点不“真实”。可柳子戏的歌者,却坦然地在“真我”与“假我”之间流转。那沉郁的“真”,是承担;那尖亮的“假”,是飞翔。正是在这一沉一飞之间,生命获得了它的张力与厚度。我们是否,也曾在深夜里,卸下所有“真”的面具,让自己的内心,发出那样一声“假”的,不被任何人听见的呼喊呢?

戏,终于散了。老者鞠躬,退场,步履安稳。村民们说说笑笑,各自归家,仿佛只是赴了一场寻常的聚会。浓雾不知何时已完全降下,将远山、近树、屋舍,都吞没了进去。那灯火,在雾里晕成一团团迷离的光晕,失去了清晰的边界。方才那清越的“金线吊葫芦”,此刻也仿佛被这浓雾濡湿了,吸了进去,只在耳边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响,分不清是真实,还是幻觉。

我独自立在雾中,心里是满满的,又是空空的。我来此,是为寻访一个“非遗”的名录,一个“湖北戏曲艺术孤品”的标签。可我带走的,却远不止这些。我带走的,是一声来自生命深处的歌唱,一个关于如何面对沉重生活的、古老的答案。

自那以后,许多个为俗事所困,感到身心俱疲的夜晚,我便会想起那鹤峰山中的一幕。那沉郁的“正宫调”,是我必须担负的日常;而那一声“金线吊葫芦”,便是我们在重压之下,依然可以保有的,那一点点精神的微光与诗意。它提醒我,即使在最板结的土壤里,生命,也要想办法,开出一朵奇异的花来。那朵花,或许无人看见,但那奋然一跃的姿态本身,便是对生命最好的礼赞。

那一声响,如同一根真正的金线,从此吊在了我的心上,沉甸甸的,又亮晶晶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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