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歌声,是自那墨绿的、蓊郁的、连绵如波涛的山谷里,一丝丝,一缕缕,被晚风托送出来的。初听时,你辨不分明,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稠了,有了分量,像一匹被浸润过的厚实缎子,轻轻地拂过你的面颊,包裹着你的身体。
它不像是在唱,倒像是在说,在叹息,在用一种你我都已遗忘了的古老语言,对着这山川日月,娓娓地倾诉。我停住了脚步,仿佛被这声音施了定身的法术,只怔怔地朝着那歌声的来处望去。路旁的灯火,晕出昏黄的一团光,光里浮着细小的蠓虫,它们也似乎被这歌声迷住了,舞得比平日更沉静、更迟缓了一些。
长潭河侗族乡的夜,是被一种温柔的黑暗拥着的。远处,侗家木楼的轮廓在墨蓝的天幕下剪出沉静的影子,几星灯火,如同不肯睡去的眸子,暖暖地亮着。近处的溪流,白日里欢腾的声响,此刻也压低了嗓子,淙淙地,仿佛在为这歌声打着节拍。
而歌声本身,便成了这黑夜唯一的、流动的灵魂。它没有器乐的金石之音来帮衬,也没有指挥的起承来引导,就那么自自然然地生发出来,如地泉的涌流,如春草的萌发。我侧耳细听,那声音的纹理渐渐清晰了。
底下是一层浑厚而温存的低音,嗡嗡然的,像大地沉稳的呼吸,又像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暖洋洋的湖水,将一切都安安稳稳地承托着;在这片湖水之上,才浮起了那清亮、婉转的高音旋律,如同月光在粼粼的波尖上跳舞,又如同林间的夜莺,一声声,叫得人心里既欢喜,又莫名地生出些惆怅来。
我循着歌声,慢慢向前走。脚下的石板路,被夜露濡湿了,映着微光,滑滑的。路的一旁,是层层叠叠的梯田,刚插下的秧苗在夜色里连成一片朦胧的绿意,散发出植物特有的、清冽的生气。这景象,这歌声,让我忽然想起古人所说的“天人合一”。
我们总在书斋里谈论这四个字,觉得玄远微妙得很。可在此刻,在这侗乡的山谷里,这理念却以一种再实在不过的方式呈现着。那高音模仿的鸟鸣,不就是这山间的画眉吗?那低音模拟的流水,不就是脚下这条小溪吗?那节奏,分明又和着采茶、插秧的劳作韵律。他们的歌,不是凭空想象的艺术创作,而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,是山川教给他们的语言。
这便是所谓的“低音衬腔,高音旋律”了吧。书上冷冰冰的“支声复调”四个字,此刻活了过来,动了起来,竟是这样一幅血肉饱满、情意绵长的光景。
那低音,是众人的应和,是绵延的山脉,是沉默的、可以依靠的宽厚背脊;那高音,是领歌者的吟唱,是山巅的流云,是自由翱翔的、灵动的精魂。它们时分时合,像是两股清澈的溪水,一路缠绕着,嬉戏着,奔向同一个远方。
有时,高音的旋律如一缕游丝,飘向不可及的高处,低音便稳稳地、敦厚地在下面铺着,仿佛在说:“去吧,无论多高,总有我们托着你。”有时,高音盘旋而下,与低音汇成一股,那时便分不清你我,只觉得声音的河流愈发宽阔、深沉。这声音里,有一种奇异的秩序,它不是被谁规定的,而是从生命内部生长出来的,像蜂巢的结构,像树木的年轮,是一种天然而和谐的律动。
那领唱者的声音,时而高亢,直窜上漆黑的、缀着星子的夜空,仿佛要邀星辰下来对语;时而又低回下去,在溪涧的石头间盘绕,模仿着潺潺的水响。我闭了眼,便仿佛能看见,千百年前,那些在溪边劳作的侗家先人,是如何被山间画眉的鸣啭吸引了心神,又是如何被脚下流水的叮咚触动了灵感。
他们将这自然的声响,这劳动的号子,这心底的爱慕与忧愁,都一点点地,酿成了歌。这歌声里,有“桑柘影斜春社散,家家扶得醉人归”的融融暖意;也有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”所体现的,与自然节律紧紧相贴的,朴素而真实的生存状态。我想象着,在那些没有电灯,没有电视的漫长夜晚,整个寨子的人,或许就是这样聚在鼓楼下,或者某家的火塘边,用歌声驱散黑夜的寂寞与寒冷,也用歌声将彼此的心,牢牢地系在一起。
忽然间,我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大的惭愧来。我们这些久居于水泥森林里的人,耳朵早已被各种机械的、尖锐的、意图明确的噪声磨出了厚茧。我们的欢喜与悲伤,都太个性,太急促,像一簇簇短暂的、孤立的火苗,燃起又熄灭。我们习惯于戴着耳机,沉浸在属于自己的,与周遭隔绝的声音世界里。
我们甚至已经忘记了,如何与身边的人,共同创造一种和谐的声音,如何将自己的呼吸,融入一个更大的、集体的脉搏里。我们何曾有过这样将整个身心都托付给一个集体的、和谐的声响的时刻?又何曾有过这样,将个人的悲欢,融汇于山河的呼吸、民族的记忆里的体验?我们的文明,发展得愈高,似乎离这种天然的、温润的和谐就愈远。我们建造了隔音良好的房间,却也筑起了人心之间无形的高墙。
歌声暂歇的片刻,寂静便显得格外深邃。然而那寂静里,仿佛还嗡嗡地响着方才歌声的余韵,像古琴的泛音,久久不散。我忽然想起,这侗族大歌,竟是从那遥远的春秋战国时节,便一路传唱下来的。两千五百年的光阴,是多少朝代的兴亡,多少帝王的更迭,多少繁华的升起与寂灭?
那《诗经》里的“风”,最初怕也是这般在田野闾巷间口耳相传的吧,只是我们的先民那些“坎坎伐檀”的吟哦,“蒹葭苍苍”的咏叹,早已被供在文学的殿堂里,成了须得正襟危坐才能瞻仰的标本。而眼前这侗歌,却还是活生生的,带着山野的露水与气息,在每一个这样的夜晚,被这些普通的侗家儿女,一遍遍地唱起。
时间在这里,仿佛不是一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直线,而是一个圆环,一个漩涡,将古与今,人与天,巧妙地焊接在了一处。这哪里是唱歌,这分明是一个民族用喉咙,在时间的崖壁上,镌刻下自己的年轮。每一代人,都是这年轮上的一圈,不显突兀,不可或缺,共同构成这浑然的整体。
这时,一位侗族老人,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牛腿琴,慢慢地走到了场中。他并不看我们这些外来的客人,只低头调试了一下琴弦,便又开口领唱起来。他的声音,沙哑而苍凉,像被岁月磨光了的青石板路,上面布满了一道道风雨的痕迹。他唱的是一首古歌,旁边有人低声替我翻译,歌词里说的是开天辟地的祖先,迁徙跋涉的苦难,以及族群的规训与教训。
我虽听不懂一个字,但那声音里的庄严与厚重,却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。我明白了,这歌声,原来不只是艺术,它更是一卷无字的史书,一部口传的法规。在那些没有文字的漫长年代里,一个民族的记忆、伦理与智慧,便是靠着这样的歌唱,一代一代,如传递火种一般,延续了下来。
它告诉人们如何敬畏自然,如何和睦邻里,如何在集体的韵律中找到个人的位置。这便是一种最朴素,也最深刻的社会教育了。它不像书本上的教条那样生硬,而是在美的浸润中,在情感的共鸣里,将做人的道理、族群的秩序,缓缓地注入每一个聆听者的血脉之中。这或许就是为什么,在这偏远的村寨里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总显得比都市里更为紧密、更为温情的缘故。
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。那围着歌唱的男男女女,他们的身形在我眼中,仿佛与他们的祖先重叠了起来。我仿佛看见,在同样的月光下,他们的先人,也是在这样围绕着篝火,用歌声抚慰劳动的疲惫,庆祝作物的丰收,联结男女的情谊,也排解村寨的纠纷。那“一领众和”的形式,何尝不是一个社会的微缩景象?有引领者,有跟随者,有独立的声部,更有和谐的全体。
个人的才华在集体的衬托下愈发光彩,集体的力量因个人的投入而更加浑厚。这歌声,将一个个散落的“我”,融成了一个完整的“我们”。它像一道无形的、坚韧的丝线,将人心密密地缝合在一起。在这歌声里,还有什么个人的恩怨不能化解,还有什么内部的纷争不能消弭呢?
我想起材料里说的,这大歌具有“规范行为、维护秩序的作用”,此刻我才真正懂得。这并非靠外在的强制,而是靠内在的融化与凝聚。当你的声音必须与旁人和谐,当你的心跳必须与集体的节奏同步时,你便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克制、包容与协作。
我又想起日间在寨子里看到的景象。几个孩童,约莫七八岁的光景,正围着一个老婆婆学歌。老婆婆唱一句,孩子们便稚声稚气地跟一句。他们的神情是那样专注,小脑袋微微偏着,努力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音调。他们不是在学一首歌,他们是在学习如何成为“我们”中的一员。这场景,比任何关于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”的报告和数字,都更令我动容。
这活态的、生机勃勃的传承,就藏在这日常的、不经意的瞬间里。我想,宣恩近年来举办的那些文化活动,将大歌与旅游相融合,诸如报道里提到的迎客歌会,其意义或许就在于此。它不仅是为了提升知名度,更是为了让这古老的声音,能找到新的耳朵,新的心灵,让这绵延两千五百年的年轮,能继续生长下去。
夜渐渐深了,露水打湿了我的衣衫,微有凉意。歌会也近尾声,那歌声不再如先前那般高昂激越,而是化作了一片更为绵长、平和的吟哦。像一场盛大的潮水,在涌上最高点后,正舒缓地、满足地退去,将一片被洗涤得干干净净的沙滩,留给这静谧的夜。那声音,低低地,缓缓地,像是在安抚,又像是在祝福。它抚慰着山峦,抚慰着溪流,抚慰着稻田里的秧苗,也抚慰着每个远方来客那颗焦躁不安的灵魂。
我悄悄地转身离去,不愿打扰这片安宁。沿着来路往回走,那歌声的余韵,仍像一群看不见的、温驯的精灵,在我身前身后,依依地追逐着,缭绕着。我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空空的回响,心里却比来时充实了千百倍。我来自那个喧嚣的、以分贝计量的世界,此刻却将一片最和谐、最深厚的声响,装进了心里。
这片声音,将在我回到都市后,成为我内心的一处静谧山林。当我再次被孤寂与纷扰包围时,我或可闭上眼,回想这个夜晚,便能听见那浑厚的低音,依然如大地般稳稳地托着我,那清亮的高音,依然在星空间自由地飞翔。
回到我那间临溪的小客栈,推开木窗,那若有若无的歌声,仿佛还顺着溪流飘来。我坐下来,不想开灯,只愿沉浸在这份远古馈赠的宁静里。远处,墨色的山峦静静地卧着,像一头安睡的巨兽。天穹之上,星河低垂,仿佛一伸手,便能摘下一把璀璨的碎钻。这一刻,万籁俱寂,唯有心谷里,回荡着那片歌声里的山河。
今夜,我的梦,大约也会被这侗族大歌染上颜色了。那会是青翠如山林的,清澈如山泉的,而梦里,定会有一片众声和谐,与天地万物同呼吸的,歌声里的山河。那山河,不在远方,就在每一个愿意敞开胸怀,去聆听这古老和鸣的人的心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