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声音,不是从喉咙里流出来的,乃是从绷紧的筋肉里,从咬死的牙关里,从深深抠进木缝的指甲里,猛然一下子,被那江水的巨力给挤压出来的;又像是纤夫们赤着的,陷在淤泥里的脚,每拔起一次,便从大地深处带出的,一声沉郁的叹息。
它不圆润,不悠扬,甚至有些粗野,有些破哑,带着一种与这温吞吞的,被晚霞染得有些妩媚的天地格格不入的棱角。然而,就是这一声,像一把生锈却锋利的古刃,倏地划开了这江面平滑的绸缎,也划开了我心上那一层薄薄的、安逸的茧。
我猛地站起身,扶着冰凉的栏杆,极力地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。江岸那边,是层叠的、沉默的山的巨影,暮色为它们镶上了一道模糊的金边。我看不见人影,只听见那一声过后,是短暂的,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,仿佛那一声呼喊已用尽了全部的气力。
随即,又一个声音跟了上来,更高,更锐,像要刺破这沉沉的暮霭。接着,便是许多声音的汇入,低沉的是根基,高亢的是锋芒,短促的是鼓点,悠长的是余韵。它们绞缠在一起,拧成一股无形的,比那碗口还粗的缆绳,在这苍茫的江水与山峦之间,沉沉地、韧韧地荡开了。
这便是峡江号子了。我晓得的。我虽从未亲耳听过,但只在书本上读过关于它的描述。而今,这描述忽然被注入了魂魄,有了沉甸甸的重量与粗粝的体温,真真切切地拍在我的心上。那已不是音乐,那是一种生命的呐喊,是人与这条大江,在千百年的搏斗中,所达成的某种悲壮的契约。
我的脚步,便不由自主地,循着那断续的,却执拗不绝的号子声,向上游走去了。我想要离它更近些,仿佛一个在现世里迷了路的人,急切地要去朝拜一种原始的、本真的力量。江风变得急了,带着水汽的寒凉,扑在脸上。那号子声也时断时续,有时被风声盖过,有时又被江流的咆哮吞没,但它总在你以为它已湮灭时,又顽强地、石破天惊地响起来,像礁石,任你浪涛如何冲刷,它总在那里。
走得近了,那声音里的细节便愈发清晰起来。我听出了那领号人的声音,是一种被烟火与江水反复淬炼过的,带着金属质地的沙哑。他每喊出一句,那句子都像一块被用力掷出的石头,在空中划出短短的、有力的轨迹。而众人的和声,便如一群抬着巨木的力士,在那石头落下的瞬间,从胸膛深处迸出一声“嗨——唑!”。那不是唱,是吼,是迸发。吼声中,你能听见沉重的、整齐的脚步声,听见缆绳磨过肩胛的“吱嘎”声,听见巨大的、古老的木船在逆流中艰难前行的咯吱声。这一切的声音,都被那号子统领着,编织成一张与自然之力抗衡的巨网。
我忽然想起了千年前,也是在这秭归的江段,那位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。他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”。他听见过这样的号子吗?我想是听见过的。他脚下的这片土地,正是这号子生发的土壤。他诗篇里那上天入地的瑰丽想象,那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执着坚韧,与这号子里所蕴含的,与命运殊死抗争的悲怆,岂不是同一种精神,在不同的境遇里,开出的两朵迥异的花?一朵开在庙堂,绚烂而孤独;一朵生在江心,朴野而悲壮。而这江边的号子,或许正是那沉入江底的诗魂,另一种形式的,不绝于耳的回响。
我的思绪,被一阵骤然急促、高亢起来的号子打断了。那领号的声音,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头狼,发出的不再是呼喊,而是撕心裂肺的长嗥。众人的应和,也变成了短促、爆发式的呐喊,一声紧接着一声,毫无间隙,像一阵急剧的、拼尽全力的锤击,要将那拦路的厄运砸个粉碎。我虽看不见,却分明能感受到,那定是船行至最险的滩头了。是“青滩、泄滩不算滩,崆岭才是鬼门关”的崆岭吗?还是哪一处暗礁密布、漩流湍急的无名险隘?在那声音里,没有退路,没有彷徨,只有将所有生命的热与力,在这一瞬间,毫无保留地喷射出去。
这拼死的搏斗,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。那紧促的、令人心悸的号子声,渐渐地,像一张拉得太满的弓,缓缓地松弛了下来。领号人的声音里,添了一丝疲惫,却更多了一种胜利后的、宽阔的安然。众人的和声,也变得绵长、悠远,像一阵终于可以缓缓呼出的,带着体温的长气。我仿佛看见,那艘看不见的、沉重的木船,终于越过了最急的浪头,驶入了一段稍显平缓的江面。船工们或许正倚着桅杆,擦着汗,默默地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。
这一刻的号子,不再是战斗的咆哮,而成了劳役间的喘息,成了与江水的对话。那调子里,竟有了一种苍凉的,信天游般的韵味。我凝神细听,从那断断续续的歌词里,似乎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句子:
“啊——手爬岩石——脚蹬沙吔——”
“四股辘辘——把船拉——”
“一声号子——我一身汗吔——”
“一声号子——我一身胆……”
我的眼眶,竟有些湿润了。这哪里是歌,这分明是一部用筋骨刻写下的,流淌在江水上的《史记》!它将苦难如此直白,又如此尊严地呈现在你的面前。它告诉你,生活就是“手爬岩石脚蹬沙”的艰辛,是“四股辘辘”的疲惫;但它也告诉你,人可以在这样的艰辛与疲惫中,喊出“一身胆”来。这胆气,不是凭空而来的豪情,而是从每一滴汗水,每一处磨破的皮肉里,生长出来的,最结实的生命意志。
不知何时,那号子声,渐渐地远去了,淡去了。像是沉入了江底,又像是融进了愈来愈浓的夜色里。最后的一声,拖得很长,很长,像一缕最终散入云霄的炊烟,余韵袅袅,终于被江风的呼啸彻底抹去。江面,又恢复了它亘古的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流淌。两岸的群山,在深蓝的夜空下,显露出更加庞大而沉默的轮廓,像一群蹲伏了万年的巨兽。
我独自立在黑暗中,许久,许久。耳边虽已寂静,但胸腔里,却仿佛还在回荡着那号子的震荡。它来过,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雷暴,将我内心那些属于现代生活的、精致的、琐碎的烦忧,冲刷得七零八落。
我们这代人,活在一种被规训的平静里。我们的手,不再接触粗糙的岩石与缆绳,只在光滑的玻璃屏幕上滑动;我们的喉咙,用于交谈,用于附和,甚至用于虚伪的赞美,却独独忘记了如何为了生存而迸发出最本真的呐喊。我们焦虑,我们失眠,我们为许多微不足道的事情困扰,我们的灵魂像一件脆薄的瓷器,禁不起些许的磕碰。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质,却似乎丢失了那种在激流中稳住身形,并敢于向激流发出怒吼的“胆气”。
而这峡江号子,它告诉我,生命最原初的形态,就是一场搏斗。与自然的搏斗,与命运的搏斗,最终,也是与自身惰性与恐惧的搏斗。这搏斗是痛苦的,是耗尽气力的,但它本身,就是一种庄严的完成。那一声声号子,便是这完成的证明。它不提供任何虚幻的慰藉,它只展示一种赤裸裸的真理。人,就是在承担重负,并喊出这重负的过程中,才成其为人。
我慢慢地转过身,向着来路,向着那下游处灯火通明的城市走去。我的脚步,踏在江岸松软的土地上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。那咆哮的、悲壮的、苍凉的号子声,已经沉入历史的江底,与那些无名的船工们的骸骨,与屈原的诗魂,融为一体,成了这大江记忆的一部分。它是一种“绝响”了。
然而,我却又觉得,它并未真正消失。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,潜流在这看似平缓的江面之下,回荡在这群山的沉默里。它在每一个面临困境而心有不甘的灵魂里,埋下了一颗种子。当我今后在生活的险滩前感到畏惧、乏力时,我便会想起这个黄昏,想起那一声从江心迸出来的、石破天惊的呼喊。我会在自己的心里,学着那船工的样子,低低地、为自己喊一声:
“嗨——唑!”
然后,埋头,继续拉紧我生命的纤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