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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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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1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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吹八仙

我的童年,是在鄂西南一个土家族寨子的小村里度过的。那里的日子,是慢的,是沉的,像老祖母手中那只总也纺不完的线团;而“吹八仙”的声响,便是这漫长光阴里,最激越、最嘹亮的一抹颜色,是陡然炸响在岑寂山谷里的一声呼哨,能将所有的困顿与疲沓,都惊得一颤一颤的。

我们那里的“八仙”,是极实在的,实在得如同山间的岩石与田里的稻禾。它不似山东地面那种登台演出的“八仙戏”,唱着《庆寿》的吉祥词儿,有文雅的曲牌与俚俗的科诨。我们的“八仙”,就是几支唢呐,配上锣、鼓、钹,由那么五六个精壮汉子操持着,走到哪里,声音便铺天盖地地涌到哪里。

他们大多是农人,指节粗大,面色黝黑,平日里沉默得像山间的老牛。可一旦将那只黄铜的唢呐凑到唇边,或是将那面牛皮大鼓抡圆了臂膀敲击起来,他们便立刻换了魂灵,成了这山野间声音的主宰。

那唢呐,是当之无愧的王者。它的声音,是没有任何遮拦的,不像笛子的清越,也不像竹箫的幽咽。它是泼辣辣的,是坦荡荡的,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生命力,能从人的耳膜直直地穿透到心里去。办喜事时,它吹的是《满堂红》《得胜令》,那声音是滚烫的、跳跃的,像一锅烧沸了的油,欢喜的泡泡一个接一个炸开,能将新娘子脸上的红盖头都映得更艳几分。

而到了白事上,它便转成了《哭皇天》《山坡羊》,那调子立时便沉了下去,拖着长长的、哀哭一般的尾音,在空山里迂回盘旋,将生离死别的痛楚,一丝一丝地,都从人的心底里勾扯出来。

我总记得,每逢寨子里有人家起新屋,到了“上梁”那一日,便是“八仙”最风光的时候。主人家必得请上一班好吹手,这是脸面,也是福气。时辰总选在清晨,日头将出未出,山间还浮着一层乳白的、潮湿的雾气。

那几位“八仙”师傅,便站在那新立起的,光秃秃的屋架前,面对着满地的木屑与红彤彤的鞭炮屑。为首的唢呐手,是个姓田的矮壮汉子,我们叫他田师傅。他总会先眯缝着眼,打量一下那根系着红布的主梁,然后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周遭所有的山岚雾气都吸进肺腑里一般。随即,他将唢呐高高地扬起,那一声,便像一只挣脱了囚笼的猛禽,锐利地、决绝地,刺破了黎明的寂静。

紧接着,锣鼓便轰然应和进来。那不是简单的伴奏,而是一场声音的搏杀,一场力的角斗。唢呐的声音在高处盘旋、冲刺,锣声便沉沉地垫在底下,像厚重的大地;鼓点则如密集的雨点,一阵紧似一阵,催动着,激荡着。

他们并不站着不动,而是绕着那新屋的地基,一步一步,沉沉地走着。他们的脚步踏在松软的泥土上,发出“噗噗”的声响,合着那音乐的节拍,竟有一种庄严的韵律。那高亢而略带悲怆的乐声,便随着他们的脚步,将这新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了,抚摸过了。寨民们都说,这般吹打过的新屋,便有了魂灵,能镇得住邪祟,护得住子孙。

我那时不懂这些,只觉得那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想哭的东西,它仿佛在说:“你看,人活着,就是这样,要在这土地上,狠狠地扎下根去,要立起自己的窝来,任凭风吹雨打,也总要弄出些响动来,告诉这天地,我们在这里。”

而这“响动”里,最教我心头百味杂陈的,还是嫁女的场面。村民们说得极是,“若女方家未请‘吹手’,可能被视作家境或人际关系的负面评价”。这话是冷静的叙述,落到现实生活里,却是关乎一个家族尊严的、天大的事情。

我依稀记得邻寨有一户人家,因着家境实在窘迫,女儿出嫁时,竟真的没有请“吹手”。新娘子是如何上的花轿,我已记不真切了,只记得那日的寨子,安静得异样。没有那喷亮的唢呐开路,没有那喧闹的锣鼓壮行,一支送亲的队伍,便那样悄无声息地,像一道灰色的影子,滑出了寨口。

那日的沉默,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惊。它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,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口。寨里的老人们事后总要摇头叹息,那叹息里,有怜悯,有惋惜,更有一种对于破坏了某种古老规矩的不安。那家的女儿,此后在婆家的境遇如何,我不得而知,但那一份因缺少了乐声而带来的先天不足的委屈,想来是深深地烙在她一生的记忆里了。

由此,我竟无端地想起山东青州、临淄一带的“八仙戏”来。那里的“八仙”,是上了妆,入了戏文的,是铁拐李、汉钟离、吕洞宾那般飘逸洒脱的神仙人物。他们手持法器,唱的是“祈福祝寿”的吉祥话,演的是超脱尘世的神仙故事。这与我们土家山地里那伴着泥土与汗水,关乎生存与尊严的“吹八仙”,是何等不同的两种面目!

一种,是将生活艺术化,将愿望寄托于缥缈的神仙境界,曲牌文词,雅俗共赏,自有一番书卷里的从容。而另一种,则是将艺术生活化,将那磅礴的生命力,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现实的悲欢之上。

我们的“八仙”里,没有具体的神仙,那些吹唢呐、敲锣鼓的汉子们,那一刻,便是用自己的气血与技艺,为乡邻们请来“福气”,驱走“晦气”的,行走于人间的“仙”。他们的法器,便是手中的乐器,他们的道场,便是这苍茫的山野与热闹的人间。

许多年后,我离了那山村,在城里谋生。城里的声音是很多的,车马的喧嚣,人语的嘈杂,各种电子设备里流出的、精致而标准的乐音。起初,我觉得这是文明的、进步的。可时间久了,便感到一种空洞的疲惫。

那些声音,像一层又一层的油彩,涂抹在生活的表面,热闹是热闹的,却总也触不到内里的筋骨。我的耳朵,在习惯了各种分贝的轰炸后,竟开始不可抑制地怀念起那支黄铜唢呐的声音来。

前年,因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又回到了那个寨子。寨子已变了许多,青石板路大多换成了水泥的,老木屋旁也立起了不少贴了白瓷砖的小楼。年轻人大多出去了,寨子里显得空落落的。正怅惘间,忽听得一阵熟悉的唢呐声,从寨子东头传来。我心里一惊,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拔脚便循声而去。

是一场丧事。逝者是我一位远房的叔公,高寿而终,算是“白喜事”。灵堂设在他家的老屋前,那班“八仙”,依旧是由几位老人组成,我一眼便看见了那位田师傅,他老了,背佝偻了,头发也已花白。他依旧吹着唢呐,只是那声音,不复当年的洪亮与锐利,添了许多沙哑,许多苍凉。他吹着那支《哭皇天》,声音颤巍巍的,在晚风里飘摇,像秋天里一枚即将离枝的枯叶。周围的锣鼓,也显得有些散乱,敲锣的老者,时不时要歇一歇手,喘一口气。

我站在人群的外围,静静地听着。没有儿时那种被声音裹挟而去的激动,心头涌起的,是一种更深沉的悲悯与感动。我看着田师傅那布满皱纹的、专注的脸,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晃动的身躯,我忽然明白了。

这吹打的,哪里只是一套仪式呢?这分明是他们在用自己最后的气力,为一位老伙伴送行,为一段即将彻底湮没的岁月唱着挽歌。这乐声,不再是为了向天地宣告什么,而更像是一种低回的呢喃,一种与过往时光的、郑重的告别。

乐声歇了,田师傅放下唢呐,默默地走到一边,蹲在地上,卷了一支烟。我走过去,叫了他一声。他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好久,才依稀认出我来,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笑。我问他,现在还带徒弟吗?他摇摇头,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,说:“年轻人,谁还学这个?吵得很,又赚不到钱。我们这几个老家伙,吹一场,少一场喽。”

他的话,像一颗冰冷的石子,沉入我的心湖。我回头望去,暮色四合,远山如黛,那新起的楼房与残存的老屋,在渐浓的夜色里模糊了界限。那支喷亮的、蛮横的、饱含着生命原力的唢呐,终究要喑哑了吗?那曾经为新生贺喜、为亡魂引路、为尊严做证的声音,终究要消散在这日益整齐划一的世界里了吗?

然而,当我独自一人走在离寨的山路上,耳边万籁俱寂,只有风吹过竹林的低语。可奇怪的是,那苍凉的、沙哑的唢呐声,却仿佛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来,愈来愈清晰,愈来愈洪亮。我忽然又觉得,它或许是不会完全消失的。

它既然能从那么深远的年月里传来,能那样深刻地烙进一个像我这样的,离乡人的骨血里,它便一定留下了些什么。它或许化作了某种沉默的倔强,某种在逆境中不肯低头的韧性,潜藏在我们这些听过它,受过它滋养的人的血脉深处。在我们面对生活的重压,感到疲惫与委屈时,那声音便会隐隐地在心底响起,给我们一丝莫名的,来自土地的力量。

夜风很凉,我紧了紧衣襟,脚步却莫名地踏实了起来。那吹八仙的声音,是听不见了,可它吹出的那个世界,那些人,那种活法,却在这无边的静默里,获得了另一种更为悠长而深沉的回响。这回响,不在山野,而在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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