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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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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1/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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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丽的西兰卡普

那是一个被雨水洗过的午后,武陵山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,像一层薄纱,缠绕在半山腰的吊脚楼间。我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,循着一种有节奏的“咿呀”声,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堂屋。就在那里,我第一次见到了正在织造西兰卡普的田阿婆,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,什么叫作“用时光编织时光”。

光线从木雕的花窗格里渗透进来,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束,恰好投在堂屋一角那架古老的织机上,也投在田阿婆的身上。她穿着一身青布的土家衣裳,头上包着帕子,整个人像一尊沉静的雕像,只有那双在经纬间穿梭的手,证明着时间的流动。

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。指节粗大,皮肤糙得像是老树的皮,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与风霜磨出的茧子。可偏偏这双手的动作又是那样轻,那样柔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。她牵着五彩的丝线,在麻棉的经线上穿、引、挑、结,动作慢得几乎凝滞,却又在一种奇异的,传承了千年的韵律里,连绵不绝。

那“咿呀——咿呀——”的织机声,不像是劳作,倒像是沉睡的群山,在睡梦中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,又像是一位老者在用某种神秘的密码,絮絮地讲述着远古的故事。

阳光仿佛也有了生命,它们在天窗下舞蹈,最终落在那一方渐次成形的织锦上。刹那间,那些繁复的,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纹样,便在光里活了过来。

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。朱砂的红,像初升的太阳,也像燃烧的火焰,炽烈而奔放;靛蓝的蓝,像雨后的天空,也像深沉的湖水,沉静而幽远;土黄的黄,像秋收的稻谷,也像这片土地本身,丰饶而温暖。它们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片沉默的喧嚣,仿佛将整个土家族的历史、传说与悲欢,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。

我几乎是屏着呼吸,不敢打扰这庄严的一幕。许久,我才怯生生地递上从山外带来的糖果。老人停了手,抬起头,脸上的皱纹也像是精心织就的纹路,缓缓舒展开一个笑,那笑容里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慈和。她用土家语喃喃了一句什么,声音沙哑,却像山泉一样清澈。旁边的向导翻译说:“阿婆讲,山外的客人,谢谢你。可我这老掉牙的故事,怕你听着闷呢。”

我连忙在她身边的木墩上坐下,说不闷,不闷,我就是想来听听。这织锦,太美了,美得让人挪不开眼,也美得让人心里发慌。

她便又笑了,目光重新落回那斑斓的经纬之间,仿佛她的故事,本就织在里面,她只是将它们一一指认出来。“你们汉人写字,用笔,在纸上。我们土家人啊,老祖宗那会儿,有些话,有些念想,就织在这上面。”她枯瘦的手指,如同最精准的探针,轻轻抚过那些丝线,如同抚过岁月的河流。“这叫‘西兰卡普’,我们的话,就是‘花铺盖’。姑娘长大了,要把日月的模样,山花的样子,还有心里头想的、盼的,都织进去。织好了,盖在身上,就是一辈子暖暖和和的念想。”

“您织的这个是……”我指着那幅织锦上最为醒目,一层层向外绽放,结构严密如同宇宙星图般的勾状图案问道。

“这是‘四十八勾’,”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与温柔,“你看它,一个勾连着一个勾,一圈套着一圈,环环相扣,生生不息。扯不断,分不开。像我们寨子里的邻里,喝酒要共一碗,唱歌要同一个调;也像一大家子人,血脉连着筋,筋连着骨;更像人这一辈子,悲欢喜乐,祸福因果,都是勾连着的。离了哪一个,这图案就散了,就不圆满了。”

她说着,指尖在那繁复的图案上游走,为我讲解那隐藏在绚烂之后的,近乎残酷的技艺精髓——“通经断纬”。经线,是那贯穿始终的、质朴的麻与棉,是生命的基底,是日复一日的时光本身,它沉默地、坚韧地铺陈开,从生到死,不容断绝,如同我们无法选择的血脉与宿命。

而纬线,是那些斑斓的丝与绒,是生命里绽放的情感、记忆与梦想,是所有让我们的人生变得与众不同的斑斓色彩。然而,为了让这些色彩按照心中所想的图样呈现,织锦人必须依据画稿,在每一处需要变换颜色的地方,将旧的纬线果断掐断,再融入新的。每一次“断”,都是一次决绝的告别;每一次“续”,都是一次充满希望的开始。

“所以说啊,”老人幽幽地说,像在说织锦,又像在说别的什么,“这世上,没有什么是能从头到尾不断不绝的。再好看的花,开过就要谢;再长的念想,做过梦就要醒。该断的时候,就得断。断了,新的才能接上,这画儿才能继续往下走。不断地,就成了死结,这匹布,也就织不下去了。”

“通经断纬”,我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,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,震得灵魂都在发颤。这不正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命运图景吗?

那贯穿我们生命长度,不容我们选择的出身,时代与最终的消亡,便是那“通经”;而那一路之上,与我们相遇又别离的亲人、爱人、友人,那一段段来了又走、暖了又冷的悲欢往事,那一个个曾经炽热最终却冷却的梦想,不就是那一根根“断纬”吗?

为了成就生命的完整图案,我们不得不一次次亲手“断”去过往,将那些绚烂的、温暖的色彩,永远地留在了身后的经纬交错之中。这是一种何其壮烈,又何其无奈的智慧。它承认离散,接纳残缺,并在离散与残缺中,构建出更高层次的,属于命运的圆满。

老人告诉我,这指尖上的智慧,这“通经断纬”的哲学,并非一朝一夕之功。它的魂,在秦汉的泥土里便已生出雏形,那时的先民,大概就在用最粗陋的纤维,编织最原始的御寒之物与对美好的朦胧渴望;它的骨,在两晋的风烟里长出骨架,在乱世中寻求一种秩序与安稳;它的色,在唐宋的明月下渐渐染上,在那个文化鼎盛的时代,汲取了万千气象的精华;再到明清,它便精雕细琢得如同这山里的云雾一般,有了灵性,纹样愈发繁复,寓意愈发深邃,成为土家女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几千年的岁月,都沉淀在这一挑一拨之间了。直到1957年,我们这些“土家”人被山外的世界正式唤作“土家族”时,它才有了这个官方的名姓。可在这之前,它早已在无数个像田阿婆这样的织锦人口耳相传、指尖流转里,活过了无数个轮回,它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。

“那这只鸟呢?”我指向另一处,一只姿态奇古、振翅欲飞,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锦缎束缚的鸟儿纹样。

“这是‘阳雀鸟’,”老人的眼神忽然变得邈远,仿佛穿透了木壁,望向了时光的深处,望向了那传说开始的地方。

“老辈人讲,在很久很久以前,我们的祖先为了寻找一方可以安居的乐土,告别了故地,进行了一场浩大而悲壮的迁徙。是这阳雀鸟,声声叫着,在前面引路,飞过了九十九条河,翻过了九十九座山,历尽了千辛万苦,最后才到了这武陵山里,落了脚,扎了根。所以啊,这鸟儿的歌声,是我们回家的路标,无论走得多远,听到它的叫声,心就安了;这鸟儿的样子,织在铺盖上,就是告诉我们,莫要忘了,根在哪里,路从哪里来。”

她说着,竟用极低哑的嗓音,轻轻哼唱起来。那调子古朴、苍凉,没有明确的词句,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在盘旋、回绕,像是风穿过古老的山谷,带着林木与泥土的气息,又像是阳雀鸟本身清冽的鸣叫。

歌声里,我仿佛真的看见了一支衣衫褴褛,却目光坚定的民族,扶老携幼,赶着牲口,在蛮荒的天地间,跟随着一只执着的鸟儿,踏过滔滔江河,钻过莽莽丛林,将故乡背在肩上,将远方踩在脚下。他们的血泪与希望,他们的坚韧与不屈,便都织进了这永恒的图案里。这不仅仅是一个图案,这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,是镌刻在基因里的迁徙密码。

那一刻,我忽然懂得了,为何这看似寻常的织锦,会被学者们称作“高度浓缩的土家族文化”。它何止是文化,它是一首无字的史诗,用最斑斓的色彩,书写着最沉郁的迁徙、信仰与悲欢;它是一幅活动的历史地图,经纬之间,是一个民族走过的千山万水。它不说话,却道尽了世间里的一切。

田阿婆看我听得入神,便又向我展示了其他几种纹样。有源于生活的“小白梅”,一朵朵,一簇簇,象征着纯洁与坚韧;有“狗脚印花”,据说与土家族古老的狩猎生活和图腾崇拜有关;还有“桌子花”,将日常器物的几何形态抽象化,充满了生活的趣味与智慧。

每一针,每一线,都不是孤立的装饰,而是有来历,有说法,有生命的。织锦之于她们,早已超越了手艺的范畴,它是一种叙述,一种铭记,一种与祖先和神明对话的方式。

天色向晚,山间的暮霭渐渐浓重起来,像一滴墨滴入清水,缓缓晕开。织机上的“四十八勾”已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深邃,那“阳雀鸟”也似乎收敛了翅膀,准备栖宿于夜的怀抱。

我起身告辞,心中满是沉甸甸的感触,仿佛刚刚饮下了一杯,用千年时光酿造的醇酒,既沉醉,又清醒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喜悦。老人执意要送我一小块她早年织成的杯垫,上面正是简化的“四十八勾”图案。我握在手里,感觉那不只是丝线与棉麻,而是一段有温度的、活着的时光,是一份来自大山深处的、沉甸甸的馈赠。

回到山外喧嚣的都市,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,当白日的浮躁与虚华如潮水般退去,取出那小块西兰卡普,放在书桌的灯下,静静地看。

都市的生活,是一条浑浊而湍急的河流,推着人不由自主地向前、再向前,来不及回味,也来不及感伤。所有的联系都看似紧密,手机和网络,将天涯变为咫尺;可所有的情感,又仿佛漂浮无根,轻飘飘的,一阵风就能吹散。我们热衷于建立无数浅尝辄止的“联结”,却鲜少再去经营那种生死相依的“勾连”。我们害怕“断”,我们用尽一切方式试图让所有美好的瞬间“通”下去,结果往往是在自欺欺人中,让一切变得疲惫而苍白。

而西兰卡普,这来自大山深处的智慧,却以一种决绝的、“断纬”的方式,成就了图案的永恒。它承认断裂,正视别离,并将这断裂与别离,化为美学与哲思的一部分。它告诉我,圆满,恰恰是由无数的不圆满构筑的;那看似坚不可摧的“通经”的生命线,正是由这些一截截“断纬”的刹那光华,才被照得亮堂堂的。

生命的意义,或许不在于执着地留住每一根纬线,而在于有勇气在恰当的时候将它断去,并以全副的心神,去珍视它曾经存在过的那一段璀璨。然后,坦然地将新的色彩,编织进未来的图案里。

窗外是城市的霓虹,永不停歇地将夜空染成一种不真实的、暧昧的紫红色。我摩挲着手中这小小的、温暖的织片,那粗糙而又细腻的触感,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。我仿佛又听到了那“咿呀——咿呀——”的织机声,从武陵山的深处,从时间的另一端,悠悠地传来。那声音穿过秦汉的烟尘,晋朝的风月,唐宋的丝路,明清的庭院,一路响到如今,依旧清晰,依旧沉稳。它压过了窗外的车马喧嚣,成为一种更真实、更恒久的存在。

我关掉台灯,在彻底的黑暗里,将那西兰卡普紧紧贴在心口。那经纬之间,有田阿婆粗糙而温暖的手温,有阳雀鸟引领归途的清越鸣叫,有“四十八勾”诉说的聚散无常与团结共生,更有那“通经断纬”里,藏着的关于如何走过这一生的、古老的谜底。

它是一片织就的乡土,一首沉默的史诗歌谣。今夜,且让它覆盖我的疲惫与乡愁,让我在这“花铺盖”的守护下,做一个关于群山与明月的、沉甸甸的梦。在梦里,我也成了一根丝线,被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,编织进一幅无比壮丽的、名为“人间”的织锦里,既断了,又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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