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种奇妙的邂逅。你沿着蜿蜒的山路跋涉,正觉疲惫时,一抬头,便望见了它们。一片土家族的吊脚楼,静静地,却又无比坚定地栖息在陡峭的山坡上。它们不像平原上的建筑那般四平八稳地端坐于大地,而是仿佛从山体里生长出来的一般,后半部笃实地倚着山岩,前半部则由无数根圆木或方木的柱子高高撑起,让整个楼阁的前半身轻盈地悬在了半空。
远远望去,层层叠叠的灰黑色屋顶,像一群收敛了翅膀的巨鸟,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小憩。那一刻,你心里会蓦地涌起一句诗,那不是写在纸上的,而是由山、由树、由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,共同写就在这天地之间的,一首关于生存与智慧的、悬空的诗。
我走近的,是鄂西宣恩彭家寨的一处老楼群。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,泛着幽光。空气里弥漫着老木、湿土和隐隐的植物腐烂混合的气息,沉静而厚实。我抚摸着其中一根支撑楼体的“吊脚柱”。
它是一棵完整的杉树,剥去了树皮,裸露的木质在风雨的浸润下,呈现出一种深沉的,近乎黑色的赭石色,上面布满了细密的、纵向的裂纹,如同老人手背上盘虬的筋脉。我将手掌紧紧贴上去,那触感是微凉而粗粝的,仿佛能直接感受到树木内部蕴藏了几个世纪的力量与沉默。
闭上眼,我几乎能想象出当年的“掌墨师”,那位营造技艺的总指挥,是如何带着他的徒弟们,走进莽莽的森林。他们不轻易砍伐,目光如炬,搜寻着那些挺拔、匀称的杉木或松木。选材,是这首诗歌的第一个韵脚,关乎着整座建筑的筋骨与寿命。他们懂得山的脾性,知晓哪片林子的木材致密,哪片林子的木材柔韧。砍伐有时,顺应着树木生长的节律,这是他们与自然之间无言的契约。
材料备齐,真正的创造便开始了。而这创造的核心,竟在于“虚空”。吊脚楼营造技艺的魂魄,全在那纵横交错、凹凸结合的榫卯之中。我仰起头,仔细辨认着梁、柱、枋、檩之间的结合处。那里看不见一根铁钉,有的只是木与木的天衣无缝的咬合。
那凸出的榫头,坚定地嵌入凹进的卯眼,严丝合缝,仿佛它们生来便是一体。这是一种何等奇妙的力学哲学!它不依赖外物的强制捆绑,而是通过构件自身形态的巧妙设计,将力量分散、传导,最终达成平衡。每一处榫卯,都是一个承诺,一个依托,一种相互的成就。
正是这无数的“虚空”卯眼与“实有”榫头的契合,才共同托举起了一个坚实的、可居住的“空间”。这本身,不就是一种深刻的东方哲理么?我们常常看重实在的,占据体积的东西,却忽略了“空”的价值与力量。是门框的空,构成了出入与通达;是窗户的空,迎来了光明与视野;是房屋中央的空,容纳了人的生活与悲欢。吊脚楼,以其最直观、最质朴的建筑语言,向我们昭示着“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”的古老智慧。那看似虚无的榫卯之“空”,恰恰是整座建筑得以屹立千年的力量之源。
而将这种智慧发挥到极致的,便是它应对山地的“悬空”设计。土家人世代居住的武陵山区,“地无三尺平”。若依平原之法,削峰填谷,无疑是对山的忤逆与巨大的浪费。于是,智慧的土家先民,选择了“借天不借地,天平地不平”的方式。他们将楼的后半部稳稳地落在山体上,而将前半部通过木柱高高撑起,这便是“吊脚”之名的由来。这一“吊”,简直是点石成金的一笔。
它吊起的,何止是一个楼阁?它吊起的,是宝贵的生存空间。在几乎垂直的坡地上,硬生生“借”出了一方平坦的居所。它吊起的,是生活的便利。楼下阴凉通风的空间,正好用来饲养牲畜、堆放农具,人畜分离,洁净而有序。它吊起的,更是一种审美的姿态。让沉重的建筑,顿时有了轻盈的动感,仿佛随时可以御风而去。它是对严峻自然环境的一种巧妙周旋,一种不失尊严的顺应与妥帖。这不是与山的对抗,而是与山的对话,是人在自然的限制中,为自己争取的一份从容与诗意。
我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,走上了一户人家的阳台,当地人称为“耍子”。这是吊脚楼最富情韵的部分,是整首诗的诗眼。凭栏远眺,群山如黛,云雾在谷底舒卷。山风毫无阻隔地吹来,带着野花和绿树的清芬。可以想见,在无数个晨昏,土家的姑娘曾在这里凭栏绣花,思念远方的郎君;孩子们曾在这里嬉戏,看楼下的鸡犬相闻;老人们曾在这里吧嗒着旱烟,闲话着桑麻农事。这方悬空的天地,收纳过多少温暖的日光、清朗的月色和缠绵的雨丝,也收纳过一代代人的欢笑、叹息与梦想。
这技艺,据说源于遥远的春秋战国,流淌着古代巴人干栏式建筑的血脉。至唐宋而兴盛,而它真正飞入寻常百姓家,则是在清代雍正年间“改土归流”之后。那道解除土司地区建筑限制的政令,像一阵春风,催开了这“悬空的诗”的烂漫山花。从那时起,掌墨师们的心诀与巧思,便通过口传心授,在师徒之间,在父子之间,代代绵延。
我想象着那样一幅场景。在奠基的吉日,鞭炮声声,掌墨师神情肃穆,他不用一张现代图纸,所有的构造、尺寸、榫卯的样式,都藏在他心中的那本“无字天书”里。他吟唱着古老的“伐木歌”“上梁歌”,那既是祈祷,也是施工的指令。徒弟们环绕左右,依着歌声的节奏,将一根根梁柱竖立,将一个个榫卯叩合。
那不仅是劳动,更像是一场庄严的仪式,一种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巫祝之舞。木材在他们手中,不再是僵死的物质,而被注入了生命的体温与灵魂的共振。他们建造的,不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居所,更是一个安身立命的道场,一个家族血脉与记忆的容器。
然而,时代的风,终究也吹进了这武陵山深处。我站在这古老的楼群中,感受着一种交织的复杂情愫。一部分老楼,依然顽强地履行着它们的职责,炊烟从黑瓦间袅袅升起,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温暖。但我也看到,不少吊脚楼已然空置,门窗紧闭,那些精妙的雕花栏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,如同美人迟暮,眼角眉梢虽有余韵,却掩不住深深的寂寥。旁边,几栋用红砖、水泥建成的新式楼房拔地而起,它们方正、呆板,却代表着一种“现代”的,毋庸置疑的“进步”。
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,这门以木为骨、以榫卯为魂的技艺,将真的成为绝唱?当最后一位能读懂“无字天书”的掌墨师老去,当最后的斧凿声消失在空山,我们失去的,将不仅仅是一种建筑的形式。
我们失去的,是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,一种道法自然的生存美学。我们失去的,是一种在限制中求创造,在艰辛中觅诗意的生命韧性。我们失去的,更是一种将抽象的智慧转化为具象的生活艺术的伟大能力。我们的心灵,是否也会在追求四平八稳的“水泥盒子”中,渐渐失去了那种“悬空”的,眺望远方的勇气与灵动?
幸而,还有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这个名号,像一道最后的符咒,试图定住这即将消散的精灵。2011年,那一纸编号为“Ⅷ-211”的证书,是一份认可,一顶桂冠,或许,也是一座墓碑。它庄严地告诉世人,此物珍贵,亟须保护。可“保护”二字,谈何容易?将它请进博物馆,用图片和模型展示,那保存的只是一具没有体温的标本。真正的传承,在于是否还有人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,是否还有年轻的掌墨师,愿意在机器的轰鸣声中,静下心来,去聆听一块木头的心跳,去琢磨一榫一卯的奥秘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晖为这片悬空的楼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、悲壮的轮廓。我该离开了。回首再望,它们静静地悬在那里,背后是苍茫的暮色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它们多像我们古老的文化自身。历经千年风雨,以一种看似惊险、实则无比智慧的姿态,悬置于现代文明的激流之上。它或许有些不合时宜,或许日渐孤独,但那份从容与诗意,那份深邃的哲思,却构成了我们精神世界里无法替代的、最独特的风景。
那首写在大地上的悬空的诗,但愿,它永不终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