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念头,盘桓着,牵引着我,终于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午后,将我带到了唐崖镇。镇子是寻常的,熙攘着现世的人声与车马。我穿过这烟火人间的帷幕,径直向那遗址走去。路是渐趋幽静的,两旁有不知名的树木,叶子已染上深赭与暗黄,风过时,便有一片两片,旋舞着,不情愿似的,落进泥土里。我的心,也随着这脚步,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,仿佛将一身的热闹与尘埃,都卸在了来路上。
及至走到那著名的“荆南雄镇”石牌坊下,脚步便不由自主地钉住了。这座明代的石构,就这般默然无语地兀立着,在秋日薄薄的光里,泛着一种清冷的、青灰色的光。四柱三间,雕着些云纹、仙鹤、麒麟的图样,工艺是雄浑而拙朴的。它见证过多少冠盖往来,多少铁马金戈?而今,一切都静默了。那“荆南雄镇”四个大字,笔力虽仍自遒劲,却似乎也只在诉说一个久已做完的梦。我仰头望着,只觉得那石头的每一道纹理里,都浸满了时间的铁锈,沉甸甸的,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。
穿过牌坊,便算是真正走进了这城的腹地。脚下是荒草蔓生的小径,路石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,圆融地、温顺地陷在泥土里,石缝间探出些倔强的草尖,已失了夏日的青翠,是一种憔悴的枯黄。放眼望去,再不见飞檐斗拱,再不见丝竹管弦,只有一片坦荡的,近乎残酷的空旷。衙署何在?大寺堂安存?营房又在哪里?向导指给我看的,不过是些隆起的土埂,凹陷的方坑,几处散落的,雕着精致莲瓣的石砧,像一盘残局里被遗忘的几枚孤子,散落在广阔的棋盘上,任人凭吊与猜度。
我的脚步,便在这空旷里变得迟疑而谨慎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这哪里是行走,分明是一种涉渡,涉渡一片名为“过去”的幽冥之河。这里的静,不是寻常山野的静谧,那静里是有生意的,有虫鸣,有草长,有花开的微响。而这里的静,是一种被抽空了内容的、绝对的静,是喧嚣彻底死寂后留下的真空。
你仿佛能听见,那三百八十一年的光阴,正化作一股无形的、巨大的力量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贴着你的耳廓,沉沉地低语。它说的不是人言,是一种更为古老,更为朴素的道理,关于存在,也关于虚无。
我寻了一处石阶坐下,阶石沁着秋凉的寒意,直透衣袂。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所在,据说是当年土司的演武场。我闭上眼,努力地在脑海里勾画那时的景象。眼前仿佛有旌旗猎猎,有刀戟如林,有精壮的兵卒呼喝着,脚步踏在地上,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响声。空气里似乎也弥漫开一股汗味、尘土味,还有兵刃相接时迸出的、冷冷的铁腥气。那该是怎样一种蒸腾的、灼热的,属于权力与雄心的生命气象!
然而,猛地睁眼,一切幻象如泡影般消散。只有风,无所事事的风,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,卷起几片落叶,打着旋儿,又懒懒地放下。那风里,带着草木将腐未腐的、微甜的衰败气息。方才脑海里的金戈铁马,与眼前的荒烟蔓草,两相映照,竟成了一种绝大的讽刺。一时之间,心头涌上的,不知是悲凉,还是释然。
《庄子》里有一段话,此刻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: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”
我们这些“朝菌”与“蟪蛄”,总以为眼前的悲欢,手中的权柄,便是永恒。于是争,于是夺,于是营营役役,筑起一座又一座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。覃氏土司们,在此经营了近四百年,十八代人的生息繁衍,对于个体生命而言,是何其漫长的“大年”!他们或许也自以为成了那“冥灵”或“大椿”了罢。可如今安在哉?他们的城,他们的国,他们引以为傲的世系与功业,在更大的时间尺度面前,不也如同那牌坊的影子,由清晰至模糊,由模糊终至消弭于无痕了吗?我们汲汲所求的“久”,在真正的“久”面前,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春梦。
正怅惘间,脚步已不自觉地向后山移去。那里,是覃氏土司的墓群。与城址的坦荡荒芜不同,这里更多了一份肃穆与幽邃。苍松翠柏,掩映着一座座以巨石砌成的墓冢。墓前的石人、石马、石虎,虽历经风雨剥蚀,面目已有些模糊,却依旧忠实地守护着它们的主人,姿态里有一种固执的,令人动容的忠诚。
我停在一座规模宏大的墓前,碑文尚可辨认,记载着墓主人生前的文治武功。那些冰冷的,格式化的文字,试图为一个曾经炽热鲜活的生命做最后的总结与定论。然而,名字只是符号,功绩只是尘土,真正能穿透时光的,或许并非这些。
我伸手,轻轻抚过那冰凉粗糙的碑石,指尖传来的,是一种无言的沟通。我忽然想,这位长眠于此的土司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回望这由先祖开创,又由他守护一生的城池与山河,心中所念,是壮志已酬的欣慰,还是霸业未竟的遗憾?抑或,也有一丝如我此刻所感的,对于这滔滔逝水的无奈与惘然?
这坚硬的,似乎可以永存的石头,与那柔软的,早已化为朽骨的墓中人,究竟哪一个更接近永恒?石头会风化,碑文会漫漶,而墓中人的精魂,若真有精魂,又漂泊去了何方?这森然的墓群,与其说是一个终结,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,沉沉地压在这片土地上。
从墓园下来,心绪愈发低沉,仿佛在那幽冥之地沾染了一身的凉露。我信步向河边走去,想借那流动的水,洗一洗这满怀的滞重。唐崖河就在山脚下,蜿蜒着,如一条碧色的带子,静静地绕城而过。水色是沉静的绿,流淌得也不疾不徐,映着两岸的秋山,别有一种悠悠的韵致。
河边有妇人在浣衣,木杵起落的声音,清脆而富有节奏;不远处,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水边嬉闹,笑声像一串串银铃,洒在粼粼的波光上。更有一叶扁舟,系在老柳树下,随着微波轻轻地晃着,自在得很。这番景象,与身后那片死寂的城址,恍如两个世界。
我忽然有些明白了。
那十八代土司,那三百八十一年的风云,对于这条河来说,算得了什么呢?它见过这城的兴起,见过它的鼎盛,也必将静静地,无言地看着它归于尘土。王朝会更迭,城郭会丘墟,英雄会老去,而河水长流,日月常新,妇人依旧在河边浣衣,孩子依旧在水中嬉戏。这最平凡、最琐碎的日常生活,这生儿育女、春种秋收的人间烟火,才是真正不朽的。它不为任何王朝而存在,也不因任何英雄的消逝而止息。它就像这河水,默默地,柔韧地,承载着一切,又淡化着一切。
土司们用石头筑城,以求不朽,石头却先于他们的名姓而老去。而这些无名的百姓,他们的生命如同河边的野草,一岁一枯荣,看似卑微,却以其生生不息的韧性,连缀成了比任何石城都更为久远的历史。权力的雄浑,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流水;而生命的柔韧,却能与时间共生。这或许便是老子所言“柔弱胜刚强”的另一重深意了罢。
我在河边坐了许久,直到夕阳西下,将半天云彩与一河碧水都染成了温暖的、慈悲的金色。那光,镀在浣衣妇人的背上,镀在嬉戏孩子的发梢,也镀在那一叶扁舟上,一切都变得柔和而充满神性。回头再望那山上的城址,它已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,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剪影。那沉默,此刻在我听来,不再令人窒息,反而像一种完成了所有叙述后的、安详的休止。
起身离去时,心境已大不相同。来时的沉重与悲凉,已被一种淡淡的,近乎忧伤的平静所取代。我不再为那消逝的辉煌而过分哀恸,因为我看见了那辉煌之下,更为本真,更为绵长的东西。
回到那“荆南雄镇”的牌坊下,我最后回望了一眼。夜色初临,牌坊像一个巨大的、黑色的魂灵,默然伫立于天地之间。而远处唐崖镇的灯火,已然次第亮起,星星点点,温暖而实在。那灯火下,是热腾腾的饭菜,是絮絮的家常,是婴儿的啼哭,是恋人的私语,是那斩不断、理还乱的人间。
我转身,走进这人间里,脚步虽轻,却仿佛踩在了大地的脉搏上。那石上的幽冥,是一场盛大而庄严的梦;而我此刻踏入的,才是醒着的,可以触摸的永恒。风又起了,吹动我的衣角,我听见的,不再是历史的叹息,而是生命本身,那温柔而倔强的生生不息地回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