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亭又名寇公亭,位于巴东县信陵镇,为北宋名相寇准任巴东知县时所建,距今已有千余年历史。我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秋风引到这里来的。
来看那场名为《千年巴东一夜回》的实景剧时,并未曾料到,最后攫住我全部心神的,竟是这方沉默的亭台。戏台上的光影、唱腔、人影幢幢,都像潮水般退去了,独独剩下它,这名为“秋风”的亭子,黝黑地、兀自地立在沉沉的夜色里,仿佛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岸边的古老标点。
它比我想象的要瘦削,也要倔强。十余米高,在而今动辄摩天的大厦面前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可在此地,在这长江南岸,巴东博物馆一隅的高台上,它却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概。夜色滤去了它梁柱上,那些或许曾鲜亮过的朱漆,只留下一种被岁月浸透的,近乎玄黑的沉黯。
四角攒尖的顶,利落地指向幽邃的,无星也无月的天空,像一柄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剑鞘。我走近些,仰起头,看清了那支撑着这一切的,是几根合抱的朱漆木柱。漆色在灯光不及处,是黯旧的,斑驳的,露出了木头本来的、温润而又疲惫的纹理。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着,不言不语,却仿佛是用尽了千年的气力,才将这亭子,连同它承载的记忆,从北宋一路扛到了今夜。
我的目光,顺着冰凉的木柱向上攀缘,终于触到了那檐下的雕龙。灯光是吝啬的,只肯给那龙头一个模糊的轮廓,看不真切它的眉眼。但我却觉得,那龙是活的。它并非在张牙舞爪,而是在沉默地,执拗地衔着那一片深深下覆的飞檐,像是在衔着一段不肯坠地的时光。雕梁画栋,想来在白天是极精巧、极繁复的,此刻却都融成了一片氤氲的,流动的暗影,如同凝固了的夜色,包裹着亭子,也包裹着我。
这便是寇准修建的亭子吗?我伸出手,想去触碰那廊柱,指尖在将触未触的一刹那,又倏地缩了回来。我怕我这来自俗世的、扰攘的手温,会惊扰了它千年的清梦。于是,我只静静地,将自己的影子,投在它冰凉的石阶上,算是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谒见。
忽然间,一阵风来了。是真真切切的,带着江上水汽的秋风,穿过亭子木质的穿架结构,发出一种悠长的,类似叹息的鸣响。这声音,霎时间将周遭的一切现实都抽空了。戏台的音乐,游人的絮语,都退得远远的,模糊成一片背景。唯有这风声,灌满了我的双耳,也灌满了历史的甬道。
我仿佛看见了,公元978年,或者相去不远的某个秋日,一个年轻的县令,站在这亭子最初矗立的江北旧县坪上。他或许也如我一般,感受着这江上吹来的,带着凉意的风。那时的他,该是怎样的心境呢?史书上说他“少年富贵”,十九岁登第,意气风发,来到这巴山楚水的凄凉之地。
眼前的,是重叠的、沉默的青山,是湍急的、东去不回的江水,是语言难通的土著,是亟待处理的公务。他胸中的经纬,对朝廷的抱负,能在这偏远的峡江间施展吗?他修建此亭,名曰“秋风”,是否也因了那份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的萧瑟与苍茫?
这秋风,想来是见证过的。见证过他处理公务时紧锁的眉头,也见证过他巡视乡野时步履的艰辛。这亭子,最初或许只是他公务之余,一个可以登高望远、暂舒胸臆的所在。他在这里,看江水奔流,看秋叶飘零,看天地之浩大,感自身之渺小。那些无人可诉的孤寂,那些对前程隐隐的忧惧,或许都付与了这穿亭而过的猎猎风声了。
他那时定然不会想到,自己日后会官至宰相,会在澶渊之畔,力挽狂澜,成就一生中最为煊赫的功业;更不会想到,那功名富贵的顶点,也连着贬谪流放的深渊,最终会客死在那南国的雷州,应了那句“人生如寄”的古语。而这巴东的秋风亭,却成了他宦海浮沉的起点处,一个最宁静,也最恒久的印记。一切的辉煌与凄凉,似乎都早已被这初建的秋风,预言般地吹拂过了。
风势稍歇,我的思绪却被它带得更远。这亭子,竟也如它的主人一般,命运多舛。南宋末年,烽火连天,它不得不随着县治,从江北迁至江南的信陵镇。可以想见,当年的人们,是如何小心翼翼地,将那些梁,那些柱,那些寄托着对一位贤吏追思的构件,一一拆卸,运过江来,再一一拼合。它不再是江北那座纯粹的,只为秋风而立的亭子了,它成了一枚迁徙的印章,盖在了历史的版图上。
而后,是明正德五年。“栋宇倾颓”,材料里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,背后是多少年的风雨剥蚀,虫蚁蛀噬?那时的它,该是何等的龙钟老态,如同一个力竭的老人,几乎要瘫倒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。
幸而,来了一个叫盛杲的知县,他主持了重修,并写下《重修寇公祠记》。我无缘得见那篇文章,但我想,那文字间流淌的,绝不仅仅是对一处古迹的修缮之功,更是一种精神的接续。他在寇准的身上,看到了自己作为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与操守;他在修缮这亭子的同时,也在修缮着自己内心的为官之道。这亭子,于是成了一座精神的灯塔,在不同的时代,照亮着后来者的心。
自此,这修缮的接力,便未曾断绝。康熙、嘉庆、同治、光绪……朝代的更迭如走马灯,龙旗换了凤帆,顶戴花翎替代了乌纱官袍,唯有这秋风亭,在一次次的倾颓与扶起之间,顽强地存续着。每一次修缮,都像是一次输血,将那个时代的气血与精神,注入它古老的躯壳。它身上的每一片木,每一根椽,或许都已不是北宋的原物,但它所承载的那个“魂”,那个关于坚守,关于风骨,关于在秋风萧瑟中依然挺立的魂,却从未改变。
这便是一种奇妙的“在”与“不在”了。寇准不在了,盛杲不在了,那些无数为它驻足、为它题咏、为它奔走的人们,都不在了。可他们又分明都“在”。他们的气息,凝结在这木质的纹理里;他们的目光,沉淀在这檐角的阴影里;他们的叹息与吟咏,汇入了这千年不变的秋风里。这亭子,早已不只是一座建筑,它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,是一个关于“如何存在”的古老寓言。
我的身旁,不知何时,飘来了几位看完实景剧意犹未尽的游客。他们谈论着剧情的动人,演员的卖力,灯光的美轮美奂。他们的欢声笑语,像一层温暖的、现实的薄纱,轻轻覆盖在刚才我那过于沉郁的历史遥思之上。我忽然感到一种释然。
这或许正是这秋风亭在今日最好的归宿。它没有仅仅被当作一个死去的标本,供奉在玻璃柜中,与世人隔绝。它活着,以它自己的方式,活在一场名为《千年巴东一夜回》的实景剧里。当那些现代的灯光打在它古老的躯体上,当那些演绎着千年故事的身影在它面前舞动,它不再是博物馆里一个静默的展品,而是一个参与者,一个叙述者,一个舞台本身。历史的幽深与现实的鲜活,在此刻奇妙地交融。
我想起那些曾在此题咏的文人。苏轼来过,苏辙来过,陆游也来过。他们站在这亭中,面对同样的江山,感受着同样的秋风,又会想些什么呢?苏轼一生坎坷,他的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,是否也有一部分,是在这秋风亭上获得的灵感?陆游心系中原,他的“楼船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”的豪迈与悲凉,是否也曾与这亭下的江风产生过共鸣?他们将自己的身世之感、家国之痛,都投射到这座亭子上,于是,这亭子便成了一面巨大的、情感的回音壁。千年来,不断地收集着、反射着那些敏感心灵的回声。
夜更深了,游人渐稀。戏台那边的灯火也一盏一盏地熄灭,最终沉入与江水一样的墨色里。世界重归寂静,只有长江在不远处,发出永恒的、低沉的流响。
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秋风亭。它比来时更黑,也更静了,几乎要与这巴东的秋夜融为一体。然而,我知道,它是在的。它经历过北宋的秋风,南宋的兵燹,明清的修缮,一直到现在,它依然在这里。它什么都不说,只是立着,便诉尽了一切。
我转身离去,将那亭子,那风声,那千年的故事,都留在身后。来时,我带的是一个游客的好奇;去时,我带走的,却是一份沉甸甸的,关于时间与存在的领悟。
这一夜,我没有回到千年之前的巴东,倒是那千年的巴东,乘着那一阵秋风,彻彻底底地,回到了我的心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