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抹固执的绿。在朋友小黄离乡的岁月里,总在不经意间,从他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。它不像北方的杨树那般萧索,也不似南国的榕树那般葳蕤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,含着水分与光亮的绿。
这绿,属于贡水白柚的叶子,属于小黄那藏在鄂西群山褶皱里的故乡,宣恩李家河镇。人们给了它一个极美的名字,叫“画里柚乡”。可对小黄而言,它从来不是一幅悬在墙上的,可供客观欣赏的静物画;它是他生命的底色,是他用整个童年与少年时光,一笔一笔,用自己的悲欢涂抹上去的,会呼吸的,活着的长卷。
有幸,我随小黄来到了他的故乡。车到李家河,心便静了。山是层层叠叠的,仿佛巨人随意叠放的青绿屏风,而那一片片柚园,就安然地铺陈在这屏风的臂弯里。时值秋深,白柚将熟未熟,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,像顽皮的、碧绿的小月亮,又像无数只攥紧的,饱含着汁液与甜蜜的拳头。
空气里,浮动着一种清冽的香,不是花香的媚,也不是果香的俗,而是一种根叶与泥土,阳光与雨露糅合在一起的,朴素的芬芳。这香气,是故乡最独特的印记,你一踏入这片土地,便被它从头到脚地包裹了,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与倦意。
我们没有立刻停下脚步,而是循着小黄指引的一条,被荒草半掩的小径,向后山他家祖辈留下的老柚园走去。路是熟的,闭着眼也能走。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,缝隙里,倔强的车前草与青苔,为这硬朗的线条添上了一笔笔柔软的生机。园子在镇子边缘,一处向阳的坡地上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,用老竹片扎成的园门,时光仿佛在这里凝滞了。
园里的柚树,都已有了一些年岁。它们不像新式果园里的树那般整齐划一,行列森严,而是自由自在地生长着,枝干虬曲盘错,像一个个沉默的,满腹故事的老者。树皮是深褐色的,粗粝,布满了皴裂的纹路,用手抚摸,能感到一种坚韧的生命力。而那一树树的绿叶与青果,又在这苍劲的枝干上,勃发出无限的葱茏与希望。这苍劲与鲜嫩、沉静与丰饶的对照,本身就是一种极深的哲学。
我们走到园子中央那棵最老的柚树下。它真大呀,浓荫如盖,怕是需要三四人才能合抱。小黄的父亲曾说,他的祖父,也就是小黄的太爷爷,亲手种下了它。那时,他还是一个精壮的后生;而今,小黄太爷爷的坟头已是芳草萋萋,而这棵树,却依旧年年开花,岁岁结果,将甜蜜馈赠给一代又一代的人。
我们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,仰起头。阳光透过层叠的叶隙,洒落下来,成了地上晃动着的、圆圆的碎金。一只不知名的鸟儿,在密叶深处,清亮地啼叫一声,便又归于寂静。在这绝对的静谧里,我们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,潺潺的,像不远处黑龙河那永不疲倦的歌唱。黑龙河早期叫川箭河,因河道形似弓箭而得名,后演变为川大河,最终定名为黑龙河。
我想起史铁生在地坛里度过的那些漫长午后,他说那是“上帝的苦心安排”。而小黄此刻的归来,倚靠着这棵历经四代风雨的老树,是否也是故乡对他的一次苦心安排呢?它让我们在这喧嚣的世间,寻得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角落,让小黄明白,无论他走得多远,飞得多高,他的根,仍深深地扎在这片泥土里。
这满山的柚树,它们的一生,是何等朴素而又深邃。春天,它们开出素白的小花,不争不抢,香气却足以让整个山镇都沉醉了。那是一种内敛的热闹。花落了,便安心地结果,在漫长的夏日里,它们忍受着烈日的炙烤与暴雨的冲刷,只是默默地,拼命地从泥土里汲取养分,将酸涩一点点转化为甘甜。
它们从不言语,只是用累累的果实,来言说一切。这多像我们的祖辈,我们的父老乡亲们的一生啊!他们在这片土地上,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、恨、劳作、繁衍,没有豪言壮语,只是用汗水浇灌着希望,用坚韧对抗着风雨,最终将最丰美的出产,奉献给岁月与人间。这白柚的品格,便是这画里柚乡的品格,沉静,坚韧,而内心丰盈。
正沉思着,一阵略带沙哑的,熟悉的乡音飘了过来。“是幺娃子回来了?”乡亲们亲切地称小黄幺娃子。
我们回头,是守园的张老爹。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,脸上的皱纹,密得像这老柚树的树皮,每一道皱纹,都仿佛藏着阳光与风霜。他咧开嘴笑,露出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齿,眼里是浑浊却又无比清亮的光。
“老爹,是我。”小黄赶忙站起身。
“我就说嘛,远远看着一个人影,像是你。”他走过来,像拍一棵柚树那样,重重地拍了拍小黄的肩膀,“城里好啊,高楼大厦的,咋个还想得起回我们这山旮旯里来?”
小黄笑了笑,没有回答,只递给他一支烟。他接过,就着小黄递上的火,深深地吸了一口,眯着眼,望向这一园子的柚树。
“你来得正好,”他吐着烟圈说,“再有个把月,这柚子就熟透了。今年的果子,长得尤其好,你看那皮色,青汪汪的,油亮油亮的。”
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是啊,那一颗颗白柚,在秋日的阳光下,确实泛着一层玉石般温润的光泽。
“这树啊,跟人一样,你待它好,它心里清楚得很。”张老爹慢悠悠地说开了,“你看那棵最老的,民国时候种的,经历过多少事儿啊。闹土匪那阵,人都躲到山里,它被砍了好几刀,差点就死了。后来呢,各种运动,没人管它,它就自己撑着。再到后来,包产到户,它又活过来了,结的果比年轻树还甜。为啥?它有‘根性’啊!”
“根性”,这个词从张老爹嘴里说出来,带着一种泥土般的厚重与直白。我细细品味着。是啊,根性。这不只是植物学上向下扎探的根系,更是一种精神的定力,一种文化的传承,一种无论遭遇何种风雨,都能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得重生力量的禀赋。我们这些离开了故乡的人,之所以常常感到漂泊无依,感到精神的“失重”,或许正是因为,我们与这“根性”的连接,变得微弱了。
张老爹又絮絮地讲了许多。讲那年冬天,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,如何压断了多少枝条,他们又是如何一筐一筐地将雪摇下来,用稻草把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。讲今年春天,柚花盛开时,来了几个省城里的画家,如何对着这景象如痴如醉,画了一幅又一幅。他说:“那些先生们说,我们这儿是‘画里柚乡’。我起初还不懂,后来想想,也对。我们天天住在画里头呢!”
他说这话时,神情里有种天真的自豪。我们看着他,看着这样子,忽然明白了。“画里柚乡”的美,不在于它被画入画中,而在于它本身就是一幅活着的,生长着的画。而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,既是这幅画的欣赏者,也曾经是,并且永远应该是,这幅画的参与者和创造者。
天色向晚,西边的天空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,将柚林染上了一层瑰丽的、暖洋洋的金红色。我们告别张老爹,向镇子里走去。
镇子比小黄记忆中要整洁、热闹些,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,许多人家门口都摆着自家产的柚子。但它的骨子里,依然保留着我所熟悉的那种缓慢、安宁的节奏。炊烟袅袅地升起,混合着家家户户厨房里传来的饭菜香。
几个老人坐在桥头的石墩上,悠闲地抽着旱烟,聊着天。他们的面容安详,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,都与他们无关。这份安宁,不正是我在都市的喧嚣与竞争中,最为渴求而不可得的吗?
回到小黄的家中,他的母亲已备好了晚饭。饭桌中央,赫然摆着两个去年的,储藏得极好的白柚。表皮已经变得金黄,像两个胖乎乎的,憨态可掬的小菩萨。
“知道你爱吃,特意给你留的。”小黄的母亲笑着对他说,眼角的鱼尾纹里,满是慈爱。
小黄的父亲拿出他剖柚的专用小刀,那刀柄已被磨得油光发亮。他熟练地在柚皮上划了几道,然后用手轻轻一掰,只听得“噗”的一声,像是果实满足的叹息,厚实绵软的外皮便被剥离下来,露出里面包裹着的、雪白的“棉花”。再剥去这层“棉花”,那月牙似的,晶莹饱满的柚瓣便露了出来,一粒一粒的果肉,像无数颗紧紧依偎着的水晶,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。
小黄取一瓣放入口中,轻轻一咬,清甜的汁液瞬间在齿颊间迸射开来,带着一丝极微弱的,恰到好处的酸,更衬得那甜味层次丰富,毫不腻人。这味道,是故乡的味道,是童年的味道,是母亲怀抱的味道,小黄说。它顺着喉咙滑下,一直甜到心里去,仿佛能将五脏六腑里的尘埃与疲惫,都涤荡得干干净净。
小黄的父亲一边吃着柚子,一边缓缓地说:“这柚子啊,皮厚,耐储存,能从秋末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。它不像别的水果,娇气。它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,不怕风,不怕冻,心里永远是甜的。”
我听着,心里蓦地一动。这贡水白柚,何尝不像是故乡的游子呢?他们离开了这片土地,在异乡的天地里挣扎、奋斗,用一层看似坚硬的外壳,将自己包裹起来,以抵御外界的风雨与寒凉。但只要内核不被污染,只要内心还保留着从故乡带来的那份清甜与质朴,他们便永远不会迷失自己。那厚厚的外皮,不是隔阂,而是保护,保护着那最纯粹、最珍贵的本质。
夜深了,我们走上小镇旁那座古老的廊桥。桥下的黑龙河,在月光下成了一条银亮的缎带,静静地流向远方。两岸的柚林,在夜色中融为一片墨黑而庞大的影子,沉默着,仿佛大地沉睡的呼吸。万籁俱寂,只有秋虫在不知疲倦地吟唱。
我站在这廊桥中央,仿佛站在了过去与未来的交界处。身后,好像也是生我养我的、静谧的故乡;前方,是等待我回去的、喧嚣的远方。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。这一次随小黄归来,与其说是一次身体的休憩,不如说是一次精神的充电,一次灵魂的寻根。
我们终将再次离开,回到我们在都市格子间里的生活。但我知道,从此不同了。我的行囊里,将装满这画里柚乡的馈赠。那清甜的柚香,将长久地萦绕在我的梦里;那老柚树的沉静与坚韧,将注入我的血脉;那张老爹与小黄父母所代表的乡民们的朴素与安然,将是我精神的灯塔;而那“根性”的哲思,将成为我应对世间纷扰的定力。
这画里柚乡,我已将它带走。它不再只是鄂西地图上的一个名字,它是我心中一幅永不褪色的长卷。无论我身在何方,只要闭上眼,我就能看见那苍翠的群山,那沉甸甸的柚果,那袅袅的炊烟,和那月光下静静流淌的黑龙河。
而我,也愿成为这幅长卷中,一个虽然渺小,却未曾离席的墨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