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去宣恩长潭河中武当游玩的想法,在心里盘桓很久了。中武当,又名大寨山、轿顶山。《宣恩县志》记载:“铜钟山在治东八十里,右跨旋转流洞,左跨槎磋(河),形势高峻,乾隆年间士人掘得铜钟,拟建寺。”自从在故纸堆里瞥见“中武当”三个字,自从读到那半句“铜钟高挂小溪东”的诗,一种模糊的召唤便从鄂西的群山深处幽幽地传来,于是我抛开尘嚣来了。
路是盘曲的,仿佛永远也绕不完。车行至长潭河侗族乡,便换了脚步。去往猫村子村的路,是真正的山径,被两旁的草木殷勤地拥着,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腐叶的微醺,直往鼻子里钻。走得久了,额上沁出细汗,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。远远地,望见那座铜钟山了,它兀自立在贡水与槎磋河交汇之处,像天地间一颗沉默的心脏。向导是一个少言的本地老人,只用手一指,说:“喏,那就是了,葫芦顶,三面都是崖子,险得很。”
及至山脚,仰头望去,才知那“险”字并非虚言。山体是整块的石灰岩,被千百年风雨剥蚀出苍褐的纹理,像一位蹙额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。陡峭的崖壁近乎垂直,上面倔强地攀着一些虬曲的矮松与古藤。那山顶,果真如书中所载,是浑圆而微微收束的,恰似一个巨大的葫芦倒扣在天际线上,带着一种神话般、沉静的弧度。两水环抱,水声潺潺,更显得这山是一座孤独的、与世无争的堡垒。
登山的路,是石阶,但已大半不成样子了。碎石在脚下滚动,青苔在石缝里蜿蜒成墨绿的图案,滑得很。我扶着潮湿的岩壁,一步一步,走得缓慢而郑重。这不像登山,倒像是一种仪式,一种用身体去丈量时间厚度而笨拙的仪式。气息渐渐粗重起来,腿也酸软了,可心里那片喧嚷,却一丝一丝地被这山林的静默抽了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眼前豁然开朗,是到了顶了。
最先撞入眼里的,是那种空旷之感。偌大一片葫芦状的平地,被苍翠的山林合围着,天是一种辽远的、洗净的蓝。风毫无阻碍地吹过来,带着山野的清冽,也带着一种无言、巨大的寂寥。那鼎盛时的玉皇殿、观音殿,那能容纳川、湘、黔、鄂四省香客的喧腾,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?目之所及,只有一片齐膝的荒草,在风中一起一伏,像一片黄绿相间的、叹息的海。
我踏进那片草丛,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盘结的草根。拨开草丛,便看见了地基。巨大的、打磨过的青石,规整地排列着,勾勒出三进院落的轮廓。约莫七百平方米的光景,依稀能辨认出昔日的门庭、廊庑与主殿的方位。我蹲下身,用手拂去一块柱础上的尘土与绿苔。
那石头是冰凉的,粗糙的,上面凿出的凹槽,浑圆而深邃,像一只盲了的眼,定定地望着天空。它曾经托起的,是怎样一根挺直的梁柱?那梁柱之上,又曾是怎样一片缭绕着香火与祈愿的穹顶?如今,梁柱化作了尘土,穹顶归还给了苍天,只剩这沉默的石头,还在固执地履行着它最初的,也是最后的职责。
不远处,倒着一只石狮子。半截身子已埋在了土里,露出的部分,风雨的侵蚀已磨平了它大半的威严。但那蜷曲的鬣毛,那隐约可辨、仍张着的巨口,依稀还透着一股不甘而倔强的气魄。它曾是这圣地的守护者,睥睨着来往的众生,如今却委身于荒草,与虫蚁为伴。我凝视着它,它那石质的眸子里,空空洞洞,什么也没有说。
正怅惘间,脚下踢到一块硬物,发出一声脆响。我俯身拾起,是一片青花的瓷片,边缘锋利,带着岁月的磨痕。翻过来,那瓷白色底子上,赫然写着两个蓝色的字“中武”。心,猛地一跳。这就是了。这就是那名字的源头,是那段被遗忘的历史,在这荒山之上,留给偶然到访的后来者,一个确凿的,却又无比脆弱的证据。我将这片碎瓷紧紧攥在手心,那冰凉的触感,仿佛是一把钥匙,却不知能开启哪一扇已然紧闭的门。
我在这片废墟上慢慢地走着。三级台地的布局,还清晰可见。沿着残破的石阶向上,是第一台,想来是地母庙的所在了,如今只有几块零落的石基。再往上,是灵官殿,那位道教护法神的威风,也早已被风吹雨打去。最高处,视野最为开阔,可以望见远处如带的双河,以及更远处层叠如浪的武陵余脉。这里,该是供奉玉皇的主殿了。站在这儿,可以想起当年那位范道人,为何要选择在此结庐。这里不仅险峻,更有一种气象,一种离天更近、离尘更远的疏朗和清净。
在台地的边缘,有一处小小的凉亭遗迹,几根石柱孤零零地立着,顶着几片残破的瓦。向导老人跟了过来,用烟斗指了指,说:“这就是‘龙头香’了。”我走近一看,那亭子前方,果然有一道石梁,狭长而险峻,探出悬崖之外,其尽头是一方小小的石龛。“早年间的香客,为了表达虔诚,是要冒着性命危险,走到那龙头上去敬香的,失足摔下去的,也不是没有。”老人平淡的语调里,藏着惊心动魄的往事。
我仿佛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善男信女,眼中燃烧着炽热的信仰,在众人的惊呼与诵经声中,一步一趋地走向那生命的绝境,只为将一炷香,献与邈远的神明。那需要何等的痴迷,又何等的勇毅?这勇毅,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颤的愚昧。信仰与狂热,生与死,在这小小的石梁上,曾完成过多少次无声的交换。
我的沉思,被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打断。循声望去,是那位向导老人,正蹲在一角,用随身携带的柴刀,小心地刮着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。我走过去,与他一同清理。碑石不大,是常见的青石,字迹是阴刻的,笔力遒劲,带着文人式的清雅。
待到泥土尽去,几行诗文清晰地显露出来:“云外钟声湿,铜钟高挂小溪东。山色遥连空翠合,炉烟轻逐晚霞红。”尤其是那第二句,“铜钟高挂小溪东”,与我先前在书中读到的一般无二。此刻,它不再仅仅是纸上的墨迹,而是从这山石之中生长出来的、带着体温的吟唱。我默念着,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活了过来。那“湿”字用得极妙,山间的云岚是润泽的,浸润了钟声,使那本清越的声音,也变得沉甸甸的,带着水汽,能一直落到人的心底里去。
我仿佛真的听见了,那悠长的、一波一波荡开的钟鸣,从清朝乾隆年间传来,穿过范道人布衣的身影,穿过无数个晨昏与四季,在这空旷的山顶回响。它与远处的溪声、近处的风声、林间的鸟声融为一体,构成了一曲早已失传的、天地与人文的交响。
“这山,是睡着喽。”老人忽然开了口,像是自语,又像是说给我听。他磕了磕烟斗,望着远处,“我小时候,还跟大人上来过几次,那时殿啊阁的,虽也破败,总还有个形状。后来,就越来越没了……人也就不来了。”
他的话,像一颗石子,投入我心湖的深处,漾开圈圈的涟漪。我重新审视这片废墟。它或许并非死于某一场浩劫,而是死于一种更为缓慢、更为彻底的“遗忘”。当人们的目光不再投向这里,当心中的祈愿不再需要这片山峦来承载,它的灵魂便也随之飘散。建筑会倾颓,金石会朽坏,唯有这山,这水,这云,这风,是永恒的。它们见证了热闹,也包容了荒芜。热闹是它的,荒芜也是它的。它并不因此而悲喜,只是存在着,以一种巨大的,近乎残酷的宁静存在着。
夕阳开始西沉了。金色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浓郁,给每一块残石、每一茎荒草都镀上了一圈温暖的光边。整片遗址,在这暮色里,忽然有了一种庄严肃穆的美,一种超越了兴衰荣辱的、永恒的美。
我该下山了。临走时,我又回头望了一眼。葫芦状的山顶,在渐浓的暮霭中,像一个沉默的问号,又像一个圆满的句点。我摊开手掌,那片写着“中武”的瓷片,在夕阳下泛着微光。我没有带走它,又轻轻地把它放回了原处的草丛里。
就让它留在这儿吧。属于这里的,就永远留在这里。而那口曾经高挂的铜钟,其实从未消失。它不再响在耳边,而是沉入了我的心底。此后,在我任何一个感到喧嚣或疲惫的瞬间,只要一凝神,便能听见,那来自鄂西群山深处的、悠远的、潮湿的寂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