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代书村的夜晚,一遇到红白喜事,那光便来了。
这光,起先只是混沌的一点,在昏暗中试探着,摇曳着,如同一个怯生生的灵魂,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。随即,它仿佛汲取了某种古老的勇气,豁然地明亮、饱满起来,却依旧不是电灯那种蛮横的,要将一切角落都照得无处遁形的光。
它是昏黄的、温暾的,带着一种松脂燃烧的微涩,油脂蒸腾的腻润,以及岁月本身那种无法仿造的、沉静气味的暖光。它驯顺地,几乎是虔诚地躺在那方白色的幕布后面,将那片原本素净的布帛,浸染成一片朦胧的、颤动的、梦幻似的天地。
周遭孩童的嬉闹,大人的寒暄,嗑瓜子的脆响,这些属于人间的、热蓬蓬的嘈杂,像退潮一般,被这光一照,霎时便静了下去,沉了下去。所有人的眼睛,大大小小,都成了被那光吸住的星子,荧荧地亮着,投向那即将开演的,神秘的方寸之间。
这时,一阵苍凉而嘶哑的唱腔,便从幕布后面,毫无预兆地,裂帛似的迸了出来。那声音,仿佛不是经由人的喉舌加工而成,倒像是风,千百年来吹过塬上龟裂的黄土,磨砺了所有圆滑与棱角的粗粝声响;又像是河,在干涸的、布满卵石的河床上最后挣扎的、断断续续的呜咽。它有一种原始的、不容置辩的力量,一下子便攥住了你的心脏,让你不得不跟随它,进入它的世界。
随即,一个身影,颤巍巍地,从幕布的一角,被那光“吐”了出来。那是一个将军,头盔上的翎子随着他的步伐,带着一种矜持的,却又无法抑制的激动,微微地抖。
一身靠甲,被灯光从背后巧妙地一照,明明只是镂空的皮子,却仿佛真有了金属的沉甸与冷冽。他走起来,一顿,一顿,关节像是生了锈,又像是承载着过于沉重的命运,每一步都踏在那苍凉的弦索与间歇的、闷雷般的锣鼓点上,悲壮得教人心头发紧。
我那时全然不懂他唱的词,只觉得那声音里,有沙,有石,有凝冻的泪,有干涸的血。他举手,投足,回眸,战栗,都由幕后几根细细的竹签支配着。那是一种被束缚了的,然而又是全然迸发了的生命。他的世界,只有那一方薄薄的幕布,他的悲欢,他的生死,都由那几乎不可见的丝线牵引着。
他走得近了,那轮廓便清晰地,几乎是锋利地印在幕上,连脸上镂空的花纹,铠甲上繁复的云纹,都历历可见,显出一种精致而脆弱的倔强;他走得远了,便化成了一个淡淡的、寂寞的影子,边缘模糊开来,仿佛随时要被那一片浑黄的光所融化、所吞噬。
我看着,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复杂的悲悯与敬畏。这小小的,皮或纸做的人儿,他的一生,是何等的局促,又何等的辉煌!他只能在那一方天地里,演绎他命定的、早已写好的故事。然而,他又是全然自由的,他的一个手势,能抵过千军万马;他的一声叹息,能诉尽人世间的苍凉。
他的一切都是象征,都是写意,那马鞭一挥,便是千里驰骋;那酒杯一倾,便是长夜痛饮;那眉头一蹙,便是家国万里。这虚实之间,这束缚与自由之间,竟藏着比真实更撼人心魄的力量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回了更远的所在。我想象着,在千年之前的汉代,那个幽深的宫室里,烛影因为方士的咒语而变得摇曳不定。汉武帝刘彻,那个拥有四海,却握不住一缕幽魂的帝王,正屏息凝神,望着层层帷帐之后。
一个曼妙的影子,被烛光投射在帐幔上,翩翩而动,姿态是如此的熟悉,那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夫人。他隔着那层薄薄的,生死与虚实交织的阻碍,望见的,是何等真切而又何等虚幻的旧日容颜!那该是皮影最古老,最哀艳的雏形了。
一个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万乘之尊,一个是早已化为尘土,仅存于记忆的幽渺之魂,中间隔着的,不也是一道生命的、无法穿透的幕布吗?看得见,摸不着,诉不尽,忘不了。这光影的艺术,从它诞生的最初一刻起,便浸透了生离死别的眼泪与无可奈何的慰藉,它的基因里,便写着“缺憾”二字。
这缺憾,又何尝不弥漫在皮影戏流传的乡野之间?我想起祖父曾说过,旧时的艺人,走南闯北,一辆大车便载了全部的家当与梦想。他们在一个个村庄停下,用几张席子围起一方天地,便是一个世界。
台下的人们,那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农人,那些在灶台与田垄间耗尽青春的女子,那些对未来充满茫然的少年,他们在这一方光影里,看到了金戈铁马的豪情,看到了才子佳人的缠绵,看到了忠奸分明的快意,看到了因果报应的昭彰。
他们的现实是如此的匮乏,而皮影戏,却给了他们一个精神“富矿”。他们在别人的故事里,流着自己的眼泪,暂时忘却了明天的租税和今年的收成。这光影,是他们的梦,是他们的药,是他们于沉重生活中,得以探出头来呼吸的一口自由的空气。
我又想起幼时,在祖父那间总是弥漫着墨香和旧纸页气味的书房里,看他摩挲那些珍藏的皮影人。那些皮子,多是上好的驴皮或牛皮,经过刮、磨、洗、刻、染、熨等二十四道工序,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触摸摩挲得温润如玉,透着一层琥珀样的、内敛的光泽。
祖父会戴上白色的棉布手套,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“旦角”,对着从雕花木窗棂透进来的、斜斜的日光,那皮子便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、梦幻的质感。上面镂刻的花鸟、云纹,精细得如同蛛网,又如少女的梦境般纤巧繁复。阳光穿过那些镂空的线条,在暗红色的地板上投下更加模糊而美丽的影子。
“你看,”祖父的声音总是慢悠悠的,像在讲述一个极其古老的秘密,“这每一个影子,都是有魂灵的。刻它的人,把心血与时辰刻进去了;演它的人,把精神与气力演进去了;看它的人,把悲喜与记忆看进去了。它便活了,不止在台上,更在人的心里。”
那时我倚在他的膝边,只觉得那影子好看,那故事有趣,对于“魂灵”之说,是不甚了解的。如今坐在这乡间的戏台下,看着那幕上流转不息的光影,听着那苍劲的唱腔,忽然间,祖父的话如同沉寂多年的钟声,在我心里轰然鸣响。
我明白了。那一个个登台又下场的影子,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魂灵呢?那背后牵线的人,或许就是我们那说不定的自身命运,或是那只看不见的、名为“时代”的巨手。我们在这人生广阔而又逼仄的幕布上,演着各自的戏,以为自己是那纵横沙场、无所不能的将军,是那柔情似水、命运多舛的佳人,在别人的故事里,演着自己的人生。
我们的一举一动,似乎都由那无形的线在牵引,那线,叫“情”,叫“欲”,叫“责任”,叫“际遇”,叫“命运”。我们被照亮,也被束缚;我们被观看,也被遗忘。我们是自己的皮影,也是自己的操弄者,这其中的界限,有时模糊得令人心慌。
戏正演到高潮,那将军似乎是陷入了重围,四面八方皆是看不见的敌人。他手中的长枪舞动如飞,化作幕布上一团令人眼花缭乱的、愤怒的光影。锣鼓声密如骤雨,敲打得人心惶惶;弦索声凄厉如风啸,仿佛要将那幕布撕裂。
他的身影在幕上快速地移动、翻转、腾挪,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,充满张力的姿态。悲愤的唱腔一声高过一声,不再是呜咽,而是咆哮,是控诉,直要穿透那层白布,冲到这现实的、冰冷的天地里来。光与影,声与形,交织成一片惊心动魄的,近乎残酷的绚烂。这已不是演戏,这是一种生命的燃烧,一种灵魂的献祭。
忽然间,一切的声响戛然而止。如同狂奔的马车骤然断轴,所有的喧嚣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。那将军的身影凝住了一个极其悲壮的,几乎要冲破皮影形式感的姿势。他单膝跪地,长枪指向苍穹,头颅却高傲地昂着。然后,灯光微妙地、不易察觉地暗了一分,那身影便缓缓地,缓缓地,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撑,倒了下去,最终化作幕布上一片静止的、浓黑的、沉默的剪影。
一曲终了,便是将军的末路。
台下,一片死寂般的静默。人们仿佛还沉浸在那场惊涛骇浪般的死亡里,没有回过神来。继而,像是堤坝溃决,爆发出轰然的,带着某种释放意味的喝彩。我却坐在那里,浑身冰凉,动弹不得。心里空落落的,仿佛也跟着那影子,在那片昏黄的光里,悲壮地死过了一回。那一片浓黑的剪影,比任何真实的死亡场景,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。
人群渐渐散了,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,议论着,消失在各自的归途。戏台的灯光也次第熄灭,只留下一两盏,孤零零地照着凌乱的场地。我独自踱到那空寂的台前,幕布还未撤去,在晚风里微微地鼓荡,像一片失去了魂魄的帆,疲惫不堪。
空气中还残留着烟火与尘土的气息,混合着一种莫名的、精神的余温。我鬼使神差地绕到幕后,看见那老艺人,正佝偻着腰,在仅有一盏昏黄灯泡的照耀下,慢慢地收拾着他的行头。那些刚才在台上叱咤风云、引动无数悲欢的影子,如今静静地、毫无生气地躺在一个旧得掉了漆的木箱里。没有了光,它们立刻显出了原形。只是一些扁平的、彩色的、脆弱的皮子,上面布满了操纵杆和丝线,像被解剖了的、精致的玩具。
老艺人看见我,并不惊讶,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来自幕前的、好奇或感慨的目光。他咧开嘴,露出稀疏的、被烟熏发黄的牙齿,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疲惫。我问他,演了一辈子,在幕后看着这些影子生生灭灭,是什么滋味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用那双布满老茧、关节粗大、刻满生活年轮的手,轻轻抚过箱中的皮影,像抚摸熟睡的婴孩,又像在抚摸自己逝去的青春。
“滋味?”他哑着嗓子,声音比在幕后演唱时更显苍老,“就是把自己也活成一个影子喽。年轻时,气盛,觉得是自己在耍弄它们,让它们生,让它们死,让它们爱,让它们恨,自己是这方天地里的神。年岁大了,筋骨酸了,嗓子哑了,才慢慢觉得,不对劲。不是我在耍弄它们,是它们在耍弄我呢。是它们的故事,借着我的口唱了出来;是它们的命,借着我的手舞了出来。它们才是真的,我,还有台下的看客,倒像是些……像是些陪衬了。”
他的话,平淡如水,没有一丝波澜,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巨大的、长久的回响。我看着他,看着他那张被岁月与风霜雕刻得如同古老面具的脸,看着他那双曾赋予无数影子以生命的,此刻却因长年累月的操劳而有些不由自主颤抖的手。
他本身,不就是一幕最动人,也最苍凉的皮影戏吗?他的青春,他的精力,他全部的热忱与生命,都化作那一道光,投射在了那方小小的幕布上,照亮了别人的悲欢,编织了别人的梦境。而自己,却渐渐隐入了更深的、无人看见的黑暗里。最终,也会像那些被收起的皮影一样,归于沉寂。这是一种何等深刻的奉献,又何等寂寥的宿命。
我辞别了他,慢慢地走回夜色里。城依旧是那座不夜之城,霓虹灯的海洋,比我来时似乎更加汹涌,更加肆无忌惮。那些巨大的、明亮的LED屏幕,轮番播映着最新的广告与碎片化的资讯,光影流动,色彩斑斓,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。
这,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,现代社会的“皮影戏”吧。只是,那屏幕上的影像,太过真实,太过喧嚣,也太过容易遗忘。它们没有那层白布的隔阂,也就没有了那份源于距离的诗意与想象;它们没有那背后活生生的人,带着体温的手与苍凉血肉的唱腔,也就没有了那份手泽的温度与生命的震颤。它们是冰冷的、高效的、即时的,也是无根的。
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失落与恐慌。我们这一代人,以及我们的后代,似乎正生活在一个被过度照明的时代。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,近乎狂暴的光亮,我们追求绝对的清晰,拒绝一切的模糊与阴影,却似乎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失去了欣赏影子的能力,失去了在虚实之间品味永恒之美的味蕾。
皮影戏的那方幕布,像极了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与精神生活的隐喻。我们急于拆穿一切,看清一切,解剖一切,却不知,有些美,有些真,有些撼人心魄的力量,正在那“隔”与“虚”与“静观”之中。当一切都赤裸裸地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强光之下,当一切都追求直白与效率,诗意也就荡然无存了,那种需要耐心与想象才能抵达的深刻,也随之枯萎。
回到书斋,拧开那盏陪伴我多年的旧台灯,那温暖的光圈像一个温柔的结界,罩住了书桌这一小片天地。我仿佛又看见了那片乡下的、昏黄的、梦也似的天地。那老将军悲壮倒下的影子,那老艺人沧桑平静的脸,那祖父书房里在阳光下如琥珀般的皮影,在我眼前重叠、交融,最终凝结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,沉淀在我的心底。
我于是想,我们每个人,何尝不都是一个皮影人呢?在命运那道或强或弱,或温暖或冷酷的光的照射下,在时代那幅广阔而又作为限制的帷幕的背景下,演着一出出或悲或喜,或长或短的戏。我们被各种无形的线牵引着,亲情的线,爱情的线,理想的线,现实的线,时而登场,意气风发;时而退场,黯然神伤。我们在有限的舞台上,带着与生俱来的束缚,尽力地舞蹈、歌唱、爱恨、挣扎,渴望在那片光晕中,留下属于自己的、独特的剪影。
然而,这或许并非全然是一种悲哀。正因为有了那层幕布的阻隔,有了那光与影的奇妙转换,有了那些“虚”的,象征性的表达,我们平凡琐碎、时有困顿的生命,才得以被赋予一种超越平凡的、诗意的光辉。
我们被观看,也被理解;我们被束缚,却也因这束缚而成就了自己独特的姿态与价值。认识到自己是“皮影”,并非否定我们的真实,而是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存在的本质。在限定中寻求自由,在虚幻中触摸真实,在短暂的表演中,叩问永恒的意义。
夜更深了,万籁俱寂。只有窗外的几声虫鸣,偶尔点缀着这无边的宁静。我将手伸到台灯前,在雪白的墙壁上,映出了一个我自己手的影子。我笨拙地,带着一种近乎童稚的虔诚,变换着它的形状。
一只振翅欲飞的鸟,一朵缓缓绽放的花,一只对月吠叫的犬。那影子随着我手指的曲张而生动着,虽然幼稚,毫无技巧可言,却是一个真切的,由我此刻的生命意志而生的、独一无二的影像。我望着墙上那单纯的,黑白的,属于我的影子,微微地笑了。
是的,光与影,虚与实,束缚与自由,短暂与永恒。这皮影戏古老而朴素的哲学,原就深深地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密码里。纵使台下的观众已然星散,纵使时代的锣鼓改换了截然不同的音腔,但只要心中还存着那一点不灭的,对美与真最为敏感的光,还能在某一刻,于心灵那洁白的幕布上,映照出自己真诚而不伪饰的影子。那么,这出名为“人生”的大戏,便永远没有,也永远不会演完的时候。
那苍凉而温暖的唱腔,似乎又从时光的最深处,混着塬上的黄土,和着历史星河中的微尘,悠悠地、不绝如缕地传来,成了这人间夜曲里,一段永不消逝的,最深沉的和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