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根竹,握在手里是凉的,舞动起来,却仿佛能生出滚烫的风。我总爱在清晨人迹罕至时,到城郊的河边去。那里有一片荒芜的草坡,坡下是沉静的水,水汽氤氲上来,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。我便在那里,学着记忆中模糊的影子,笨拙地摆动着身体。
我没有那精巧的竹连厢,只随手折一段合适的枯枝,权作替代。我心里想的,不是招式,不是章法,只是那一种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,想要翻滚的欲望。我将枯枝在头顶舞动,风声便成了唯一的伴奏,呜呜的,像是远古的号角;我在地上蜷身一滚,沾了满身的露水与草屑,泥土那股子腥甜的气息便直冲鼻腔,霎时间,五脏六腑都像是被这大地洗涤过了一般。
这一刻,我不是一个旁观者,不是一个模仿者,我仿佛成了那舞本身,成了那竹与龙的一部分。这原始的,不加修饰的动,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扎实的静。平日里盘踞在心头的那些皱褶,那些无名的焦虑与纷扰,仿佛都被这笨拙而真诚的一滚,给轻轻熨帖开了。这或许便是“滚龙连厢”最原始的魔力,它不与你讲理,只引你动身,在筋骨的舒展与收缩间,让你触摸到生命本真的质地。
这滚龙连厢的魂,据说是系在一位名叫周树庭的先生身上的。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宣恩县,是他将乡野间朴素的旧连厢,点化成了今日这般飞腾灵动的模样。我想象着,在那些寂静的,被桐油灯盏熏黄的夜晚,他是如何对着一根平凡的竹竿凝神思索。
竹,本是谦逊的植物,生于山野,长于幽谷,中空而有节,是士人笔下清高孤直的象征。可到了土家、苗家儿女的手中,它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、炽热的生命。周先生大约是看见了那光洁的竹子里,沉睡着一头不安的、渴望腾跃的龙。
于是,他像一个虔诚的求道者,大胆地采撷了南戏武功的矫健与程式,又融入了杂技的惊险与绝妙。他像一位深山里的炼丹术士,将诸般技艺投入时间的熔炉,以心血为柴,久久煎熬,最终才炼出了这独步天下的“滚翻击打”的绝艺。那不再是简单的挥动与敲击,而是将全身的血肉与精神,都灌注于这根竹竿之中。我想,在那些试验的日子里,周先生的身上定是青一块紫一块,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裳。可他看见那竹竿终于在舞者手中“活”了过来,如游龙,似惊鸿,一切的苦楚,便都在那完美的弧线与清脆的响声中,化为了欣慰的笑纹。
“黄龙缠腰”“犀牛望月”“雪花盖顶”“苦竹盘根”……单是念着这些名字,唇齿间便仿佛有风雷涌动,眼前便仿佛有光华流转。那不再是简单的竹竿,而是一道被驯服的闪电,一条有体温、有呼吸的河流,环绕着舞者的身躯奔腾不息、回环往复。
击打时,竹节间的铜钱哗然作响。那声音,是急雨敲打故乡的黑瓦,是饱满的珍珠接连落入玉盘,清脆、密集,带着一种欢快的,催人奋进的节奏。翻滚时,舞者的身姿低伏又跃起,衣袂飘飘,卷起地上的尘土,那姿态,是山间的云岚舒了又卷,是得水的神龙兴风摆尾,自由而狂放。
这哪里还是单纯祭祀神祇的古老仪式?这分明是生命力的极致喷薄,是将肉身的局限彻底冲破,将精神的羽翼尽情张开的,一种近乎道的狂喜与沉醉。周先生改良的,不只是一套动作,一个形式;他是为一个族群那安放不住的、炽热奔放的灵魂,找到了一条滚烫的,可以恣意流淌的河床。
然而,最令我动容的,并非它昔日的光荣与创造,而是它在今日的,坚韧而灵动的传承。我曾有幸,看过一段唐崖镇中学孩子们展演的视频。那该是2024年的春天吧,在明晃晃的、充满希望的阳光下,那些身躯尚且稚嫩,嗓音还未脱去童真,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,像山坡上一片怒放的杜鹃花。
他们手中的连厢舞动得还稍欠火候,步伐也未必全然精准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微微的僵硬与认真。可是,他们脸上那种专注的,近乎神圣的神情,他们眼中那簇被先祖火焰点燃的、亮晶晶的光,却比任何娴熟的技艺都更具冲击力,直直地撞入人的心灵深处。
古老的“黄龙”,缠绕上他们纤细的、正在抽条的腰肢;“犀牛”,回望着他们清澈的、盛满星辰与未来的眼眸。背景里,是崭新的校舍与红绿相间的塑胶操场,可他们身体里奔流的,舞动的,却是从祖辈血脉里,从那片深沉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、亘古的节奏。
这便是一种最动人的“滚”。它不再仅仅是身体在地面的、物理的翻滚,更是一种文化在时间洪流中的、不屈不挠的翻滚前行。它从香烟缭绕的神坛滚下,滚到了世俗的、充满烟火气的欢愉里;从寂静的乡野滚出,滚到了城市聚光灯下的广阔舞台上;如今,它又轻盈地滚进了书声琅琅的校园,滚到了孩子们稚嫩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手上、心上。
它不怕摔打,不怕变形,因为它内在的生命力是如此强悍而柔韧,足以在每一次“滚”动中,吸收新的养分,碰触新的境遇,从而焕发出新的,属于这个时代的容颜。
那些孩子,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懂得这舞蹈背后深沉的祭祀意味,艰辛的生存哲学,但他们用青春的身体接住了它,就像接住了一粒被春风吹来的,饱满而充满潜能的种子。这传承,便不再是博物馆里隔着冰冷玻璃的凝望,而是一种活生生的,带着体温与心跳的,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的温暖交付。
我的思绪,又飘回了那条清晨的河边。汗水微微濡湿了我的后背。我停下笨拙的舞动,拄着那根充作连厢的枯枝,望着脚下平静流淌的河水。河水不言,只是默默地流淌,映照着天光云影,也映照着岸边的我与这纷繁的人世。我忽然觉得,我们每个人,何尝不也在舞着一套属于自己的“滚龙连厢”呢?
那根竹竿,便是我们或长或短的生命;那竹节间叮当作响的铜钱,便是我们在流逝的岁月里积攒的欢欣、叹息、荣耀与创痛;而那些翻滚与击打,高亢与低回,便是我们与无常命运、与琐碎困顿、与庸常生活的一次次角力、妥协与最终的和解。
我们渴望“黄龙缠腰”的庇佑与温暖,渴望被一种强大的、温柔的力量所环绕、所保护,使我们免于孤寂与风雨;我们亦不免有“犀牛望月”的怅惘与执着,回首来路,总有些求不得、留不住的遗憾与旧梦,如清冷的月光,皎洁而遥远,永远悬在记忆的夜空。
而最重要的,是那一个“滚”字。生活逼仄,我们将身段放低,在地面上翻滚,或许会沾一身尘土,狼狈不堪,却也因此更贴近大地母亲的心跳,获得重新站起的力量;前路坎坷,布满荆棘,我们便在命运的逆流中翻滚,或许会碰撞得遍体鳞伤,却从未真正停止向前。这“滚”,是韧性的匍匐,是蓄力的沉潜,是于困厄中不灭的幽默与达观,是不折不挠的,属于每一个平凡人的英雄主义。
这根竹,之所以能舞出龙的气势与精神,其奥秘,或许正在于它的“中空”。庄子曰:“唯道集虚。”心斋坐忘,方能容纳万物。这竹,正因其中而空,故能不拘一格,不固执,不僵化,能容纳风雷的激荡,也能顺应舞者心意的流转,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姿态。
我们的生命,也当时时保有这样一份“空”明与虚怀,不为过去的成就与伤痛所淤塞,不为未来的焦虑与妄念所填满,方能保持一份灵动与鲜活,在每一次命运的沉重击打下,发出清越而悠长的回响。
我轻轻放下那根陪伴我许久的枯枝,将它郑重地留在了草坡上。就让它归于尘土,化为春泥,或者,被另一个在人生途中徘徊、寻找答案的灵魂偶然拾去。我转身离开,步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河面上的薄雾正在散去,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。
我知道,那滚烫的流年,那竹与龙的魂魄,并未仅仅停留在遥远的鄂西山水间,也并未仅仅封存在冰冷的名录与文献里。它就在唐崖镇中学孩子们飞扬的、汗湿的眉梢上,就在我这沾了清晨草屑与泥土的衣襟上,就在每一个于生活中默默翻滚,跌撞前行,却始终不忘仰望星空的普通人的骨血与呼吸里。
天地为舞台,岁月是节拍。这一出名为“活着”的滚龙连厢,从未,也永不会落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