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觉得老周,就是我身边的陶渊明,是陶渊明再现,是陶渊明穿越。老周是我们这庞大居民区里的一名花匠。说是花匠,或许也不尽然,他的职责,似乎是看管着散布在几十幢高楼之间那些零碎的绿地。我每日清晨下楼,总能看见他。
他并不像旁人那样急匆匆地赶路,或者埋首于掌中方寸的光亮里。他只是慢吞吞地走着,手里提着一把暗旧的修枝剪,一双褪了色的解放鞋,在水泥路面上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他的背微微佝偻着,像一棵习惯了风雨的老树,脸色是长年累月被日光抚摸后的赭红,皱纹从眼角漾开,仿佛是岁月的犁铧留下的痕迹。
起初,我并未在意他。他于我,不过是这钢铁丛林背景里一个模糊的会移动的物体,与那棵半枯的香樟,那个终日汩汩的喷泉池,并无本质的区别。我们这些住在匣子里的人,终日为了前程奔忙,心是浮着的,像水面上不得安宁的油沫,哪里会去留意一个沉默的,近乎静止的园丁呢?
我的注意,始于一个偶然。那是一个周六的午后,难得的闲暇。我心血来潮,想去楼下那片小小的竹林里坐坐。刚走近,便看见老周蹲在那里,不是在修剪,也不是在除草,就只是蹲着。我好奇地放缓脚步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那是一片刚冒尖的笋,它们褐色的外衣裹着,顶尖还带着湿润的泥土。
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,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极其专注的温柔。那眼神,不像是在看几株植物,倒像是在端详熟睡婴孩的脸庞,充满了怜惜与一种庄重的喜悦。他甚至伸出手,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一颗笋尖上的泥点,那动作之小心,仿佛触碰的是一件稀世的瓷器。
我忽然有些惭愧。我住在这里多年,何曾这样认真地看过一眼这些竹笋?春天来了,我知道;笋长出来了,我也知道。但这知道,不过是概念上的、浮光掠影的知道罢了。我的心里塞满了报表的数据、会议的措辞、人际的往来,哪里还有空隙,去容纳一颗竹笋生长的、具体的姿态呢?老周的存在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的空洞与匆忙。
自那以后,我便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。这观察,带着一点偷师的意味,也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,寻求慰藉的渴望。
他的工作,是极有韵律的。修剪冬青的围墙,他手里的剪刀“咔嚓咔嚓”地响着。不快,也不慢,每一剪下去,都带着一种笃定的分寸感。被修剪过的枝叶,断面齐整,散发出一种青烈的,属于草木本身的生气。
他给月季施肥,用的是一把小小的手铲,在根部的土壤里挖出一个小坑,将黑黢黢的肥料仔细地埋进去,再用手将土压实,抚平。那神情,不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,倒像是在进行一个古老的仪式,与土地,与生命,进行着一次沉默而深刻的交流。
有一次,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,不小心踩倒了一片刚栽下不久的鸢尾。孩子们的父母呵斥着,将他们拉走了,只留下一地狼藉。我正好路过,看见老周走过去,没有叹气,也没有抱怨。他默默地蹲下身,将那些倒伏的植株一株一株地扶起来,用一旁的竹签小心地固定好,又从别处捧来松软的泥土,将它们被踩伤的根部重新培好。
他做这些的时候,脸上没有任何怨怼的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修补的专注。仿佛在他眼中,这世间没有破坏,只有等待被抚平的创伤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他修补的不仅仅是几株花草,更是这片天地间某种易碎的、美好的秩序。
我尝试着与他交谈。起初,他只是腼腆地笑,用浓重的乡音简单地应答。后来,去的次数多了,他或许觉出我的善意,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他告诉我,他来自很远的一个山村,那里的山,比这里的楼房还要高,山上的树,一年四季都是绿的。
他说起山间的雾气,清晨如何像牛乳一样,缓缓地流进山谷;说起夏夜的蛙声,如何织成一片喧闹的、柔软的毯子。他说这些的时候,眼睛望着远处高楼缝隙里露出的一小片天空,眼神是悠远的,仿佛能穿透这钢筋水泥的屏障,回到他那魂牵梦萦的故土里去。
“在这里,憋屈得很。”他有一次忽然这么说,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指了指四周,“透不过气来。”但他随即又俯下身,抚摸着一片薄荷的叶子,放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,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沉醉的神情,“不过,有这些家伙陪着,就好多了。它们不说话,但它们啥都懂。”
“它们啥都懂。”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。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,终日喋喋不休,似乎无所不知,但我们对脚下的土地,对身边的生命,懂得什么呢?我们懂得股票的涨跌,懂得职场的规则,懂得一切使我们在现代社会安身立命的知识,但我们不懂得一颗露珠如何在叶尖凝结,不懂得一只蚯蚓如何疏松土壤,不懂得一株野草在石缝中求生时所怀有的那种巨大的、沉默的韧性。老周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知识,但他懂得生命本身。这是一种源于泥土和劳作的、最本真的智慧。
这使我不由得想起那位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诗人。陶渊明不堪吏职的束缚,叹道“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拳拳事乡里小人邪”,于是解绶去职,归返田园。他的归隐,是一种主动的、决绝的抉择,是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的狂喜与解放。他回到他的园田,虽然也有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”的尴尬,但更多的是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闲适,是“盥濯息檐下,斗酒散襟颜”的畅快。他的田园,是一个完整的、自足的世界,他在那里找到了精神的归宿和生命的真意。
而老周呢?他的“田园”,是被人为切割、安放在城市夹缝中的碎片。他的归隐,并非主动地选择,更像是一种命运的迁徙与安置。他没有“归去来兮”的宣言,只有日复一日地、沉默地守护。陶渊明的快乐,在于“归”;老周的价值,却在于“守”。他守着的,不仅是这一小片可怜的绿色,更是他内心深处那片不曾被城市文明同化的、广阔的山野。他在修剪的,是草木的枝丫,又何尝不是在修剪自己与故土之间那剪不断的、精神上的牵连?他在浇灌的,是花园的土壤,又何尝不是在浇灌自己那快要干涸的,关于土地的记忆?
如此想来,老周更像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沉默的陶渊明。他没有诗人的才情与名士的风流,他拥有的,只是一双粗糙的手和一颗朴素的心。但他们的精神内核,却在某种程度上惊人地相似。他们都与脚下的土地保持着最亲密、最直接的联系,都在这联系中,确认着自身的存在,抵御着外界的喧嚣与异化。陶渊明用诗篇,老周用劳作,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书写着一部关于生命与自然的、永恒的哲学。
我与老周的“交情”,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旁观与偶尔的闲谈中,渐渐深厚起来。那是一个夏末的黄昏,暴雨骤歇,天空被洗出一种清澈的,近乎哀伤的蓝色。西边的云隙里,透出几缕金色的光,像天神投下的缆绳。我走下楼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浸润后特有的、浓郁的腥甜气。老周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仰着头看天。
我走过去,和他并肩站着。我们没有说话。蝉声在雨后显得格外嘹亮,带着一种洗刷过的、金属般的质感。水滴从树叶上间断地落下,打在底下的叶片上,发出“嗒嗒嗒”的清脆声响。风是凉的,拂在脸上,有种说不出的受用。
良久,老周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“你看那光。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。那是一束光,从高楼的玻璃幕墙之间斜射过来,恰好落在我们面前的一片狼藉的草地上。那草地刚被他修剪过,草屑混着雨水,显得有些凌乱。但在那束光的照耀下,每一根草屑的边缘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圈金边,闪烁着一种卑微而又辉煌的光芒。雨水积聚的小洼里,倒映着被切割过的天空和流云,亮晶晶的,像洒落一地的碎宝石。
“真好看。”他喃喃地说,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满足的、平静的笑容。
那一刻,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安宁击中。我们终日追逐的,是什么呢?是更宽敞的房子,更豪华的车子,更显赫的地位?我们以为,幸福在远方,在未来的某个节点。我们像一群焦急的旅人,在暮色中匆匆赶路,只顾盯着地平线,却忘了低头看看脚下,那被夕阳的余晖照亮的、温暖的土地。
而老周,这个被许多人忽视的园丁,他却在这片被框定、被限制的“田园”里,找到了他的“南山”,他的“真意”。他不追求远方,他只守护当下。他在修剪草木的劳作中,体会着创造的喜悦;在观察生长的细微中,感受着生命的庄严;在雨后一束偶然的光线里,发现了无与伦比的美。他的世界很小,小到只有这几片绿地;但他的世界又很大,大得可以容纳整个自然的神性。
这或许就是我所寻觅的哲思。生活真正的诗意,并不在别处,它就蕴藏在这日常的、琐碎的,甚至是艰辛的劳作与守护之中。它不需要宣言,只需要一颗能沉静下来能感知美好的心。陶渊明的伟大,在于他敢于挣脱樊笼,回归本心;而老周的可贵,在于他在樊笼的夹缝里,依然小心翼翼顽强地保存着那颗本心。
自那日雨后,我再看这周遭的世界,眼光便有些不同了。那单调的绿,在我眼中有了层次。冬青的油绿,香樟的翠绿,草地的嫩绿,竹林的墨绿……它们都是不同的。我也开始学着老周的样子,在清晨或黄昏,放慢脚步,去看一看草叶上的露珠,闻一闻晚风中送来的栀子花香,听一听麻雀在灌木丛里的啁啾。我的心,似乎也随着这注视、这呼吸、这聆听,而慢慢地沉静下来,像一粒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子,安稳地落在河床上。
然而,城市的扩张永无止息。不久后,小区贴出公告,为了增建地下停车场和儿童游乐设施,要将西侧那片最大的草坪,连同旁边的几处花圃,一并铲除。
动工那天,机器轰鸣。巨大的挖掘机像一头钢铁的怪兽,它的履带毫不留情地碾过那片曾经生机勃勃的草地,铁爪深深地插进泥土里,轻而易举地,便将那些老周精心培育多年的花草连根掘起。泥土被翻开来,露出下面新鲜的、惨淡的黄土地。那些被摧折的花茎草叶,混杂在泥土里,像一场屠杀后的战场。
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,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。我下意识地寻找老周。
他就在不远处,独自一人,默默地站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。他没有像其他看热闹的人那样指指点点,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。他还是那样佝偻着背,双手垂在身侧,一动不动。他的脸隐在阴影里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但那种静止,比任何哭喊和抗议,都更具有一种撼人的力量。那是一种目睹着自己珍爱的事物被毁灭,却又无力阻止的、深沉的悲恸。他仿佛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座山,在默默地承受着一次地质的变迁。
他没有上前阻拦,也没有去向任何人诉说他的不满。他只是一连几天,都在那片已经成为工地的废墟周围,慢慢地踱步,有时会弯腰,从杂乱的土石中,捡起一两个球茎,或是一段尚有生机的根,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。
工程持续了数月。那片草地最终变成了光洁的彩色塑胶地面和几个崭新的滑梯。孩子们在上面欢快地奔跑尖叫,大人们在旁边悠闲地聊天。一切都显得那么“现代”,那么“和谐”。人们很快便忘记了,这里曾经有过一片可以打滚的草地,忘记了一个老花匠,曾在这里倾注过无数个清晨与黄昏。
老周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。他依旧每日提着那把修枝剪,在他的“辖区”里巡视。只是,他的地盘更小了。他变得更加沉默。但我注意到,他在那些未被侵占更边角的角落里,种下了更多的东西。在墙根的背阴处,他种上了耐活的玉簪;在垃圾房后的一小片空地上,他悄悄地培育了一片茂盛的牵牛花;甚至在那棵老槐树裸露的根部周围,他也见缝插针地种上了一些酢浆草。
他的行为,在我看来,已近乎一种无言的抗争,一种悲壮的守护。像一场退守,但每一步退守,都构筑起一道新的、绿色的防线。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这个世界,只要还有一寸泥土,生命,便可以绽放;守护,便不会终止。
后来,我因为某些原因,要搬离这个小区。临走前,我去向老周道别。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,天高云淡。他正在给那丛竹子浇水。水珠从胶皮管里喷洒出来,在夕阳下形成一道小小的、斑斓的彩虹。
我告诉他我要走了。他愣了一下,随即放下水管,在裤子上擦了擦手,看着我,还是那样憨厚地笑着,说:“好啊,好啊,去好地方。”
我们之间,本来也无多少话可说。沉默了片刻,我正要转身,他却忽然叫住我。
“你等等。”
他走到旁边一个用破脸盆改造成的小花圃边,那里面种着几株不起眼我叫不出名字的草。他蹲下身,用手扒开土,从里面挖出几个乒乓球大小、纺锤形的块根。那块根是黄褐色的,沾着新鲜的泥土,看上去其貌不扬。
“这个,你拿着。”他用一张旧报纸,仔细地将那几个块根包好,递到我手里。“这是地黄,我们老家那边的。开春种下,不用怎么管,它自己就能活。开的花,不怎么起眼,毛茸茸的,紫红色,像个小喇叭,好看。”
我接过那还带着泥土和他掌心温度的纸包,喉咙忽然有些哽住了。我看着他被泥土和岁月浸染得粗糙不堪的手,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平和的脸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我只能用力地点点头。
“谢谢您,老周。”
他摆摆手,重新拾起水管,转过身去,继续浇灌他的竹子。水流的声音,“哗哗”的,像一首永恒的宁静的歌。
我拿着那包地黄的根离开了。我知道,我带走的,不只是一份植物的根茎,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馈赠。这是一个身边的陶渊明,赠予我他的“田园”种子,他的精神的根脉。
如今,我已在另一个小区安家。这里的春天似乎来得迟些。当窗外的积雪终于消融,泥土解冻的时候,我郑重地将那几块地黄的根,种在了新居阳台的花盆里。我学着老周的样子,培土,浇水,然后便是等待。
我并不焦急。我知道,生命自有其节律,守护需要耐心。每当我在都市的喧嚣中感到疲惫,在人生的纷扰里觉得迷茫时,我便会走到阳台,看看那个花盆。泥土依旧,尚无动静。但我知道,在那黑暗的、沉默的土壤深处,那来自远方山野的,被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亲手传递的生命,正在积聚力量。
我仿佛能看见,在不久的将来,那毛茸茸的、紫红色的,像小喇叭一样的花朵,会在这个小区的阳台上,静静地开放。它不会说话,但它会告诉我,关于坚守,关于生命,关于如何在樊笼的夹缝里,活出悠然见南山的姿态。
那个守园的人,他依旧在他那日渐缩小的田园里,默默地走着他那“沙沙”作响的路。他和他所守护的那片绿意,早已成为我心中,一幅永不褪色幽深宁静的画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