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水壶,如今是彻底地静默了。它蹲在墙角,像一只收敛了翅膀的,苍老的铁鸟,浑身的银白,早已被岁月啃噬成一片斑驳的暗赭。
壶身靠近底部的地方,还缀着几块焦黑的火燎印记,那是它早年劳碌生涯留下的,永远无法褪去的疤痕。我常常无端地踱过去,揭开那沉重的,边缘有些卷翘的壶盖,里面便幽幽地浮起一阵铁腥气,混着陈年水垢的,极微弱的碱味。
这气味,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冷不丁地,便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,“咔嗒”一声,那扇通往一个喧响而温热过往的门,便豁然洞开了。
我的童年,是被一把水壶的嘶鸣声唤醒的。那是祖母的水壶,一把胖墩墩,永远挺着饱满肚皮的铝壶。它似乎永远蹲在灶台上,那个被柴火熏得黝黑的灶口。
天还蒙蒙亮,我便在睡意的朦胧里,听见外间窸窣的响动。是祖母在生火。干燥的茅草被引燃,发出“噼啪”的欢快的脆响,接着是松枝投进去,一阵更沉郁的“呼呼”声。然后,便是水壶登场了。
它被注满井水,沉沉地坐上灶眼。起初是沉默的,仿佛在积蓄力量。不多时,便有细微的“嗞嗞”声从壶底渗出,像一群受惊的小鼠在慌乱地奔跑。
这声音愈来愈密,愈来愈急,终于汇成一片持续的,雄浑的“嗡嗡”声,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蜜蜂,在它那密闭的,光亮的肚子里振翅。这时,祖母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侧耳听着,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,会浮现出一种庄重而又慈和的神情,仿佛在聆听一位老友的絮语。
高潮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临。先是一缕极细锐的,寻到缝隙的蒸汽嘶声,像一枚银针,刺破了那浑厚的嗡嗡声。随即,那壶盖便开始不安地躁动了,“哐啷、哐啷”,一下一下,又一下,带着金属的、清亮的节奏,急切地叩问着这个世界。
终于,它积蓄了足够的力量,一股白茫茫的蒸汽“噗”的一声冲开壶盖的压制,笔直地,有力地向上喷射,直冲到那被烟尘染成深褐色的房梁。
刹那间,满屋子都是那尖锐的,胜利般的呼啸!那声音,高亢,饱满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的热力,能把黎明最后一丝昏暗与寒冷,驱散得干干净净。
祖母这时便不慌不忙地走过去,用一块厚布垫着手,提起那嘶吼的水壶。滚烫的水流冲入粗陶的大茶壶里,茶叶打着旋儿,舒展开来,满屋子便弥漫开一种老茶特有的,醇厚而微苦的香气。
那壶水,不仅泡开了茶,也泡开了我们一家人崭新的一天。父亲就着这热水刮胡子,母亲用它和面,我和哥哥姐姐们,则能分到小半碗兑了凉白开的温水,咕咚咕咚喝下去,五脏六腑都暖了过来。
那水壶的嘶鸣,于我而言,便是家的号角,是安稳与劳作的序曲,是祖母用她那无声的操持,为整个家庭注入的第一股活力。
这水壶的喧响,不仅贯穿了清晨,也点缀着白昼与夜晚。夏日午后,蝉声嘶鸣得让人心烦,祖母便会烧上一壶薄荷水,投几片自己在院墙根下种的薄荷叶。待那水凉透了,倒在白瓷碗里,碧莹莹的,喝一口,那股清凉便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全身的毛孔,霎时间便将暑气驱散了大半。
这时节,左邻右舍常有人来串门,祖母便提着这壶薄荷水,给每人斟上一碗。大家坐在槐树的浓荫里,摇着蒲扇,说着家长里短,那壶薄荷水便在人们手中传递着,碗沿相碰的清脆声,和着笑语,是夏日里最悦耳的伴奏。
冬日里,水壶的角色则更为重要。夜晚,窗外北风呼啸,屋内却因一炉火、一壶水而显得格外温暖。水壶坐在通红的炉火上,不一会儿便唱起歌来。那歌声在寂静的冬夜里,显得格外响亮而安心。
祖母会在热水里丢进几片生姜,或者一小把红糖。姜水的辛辣与红糖的甘甜融在一起,喝下去,一股暖流便从胃里扩散开来,手脚也不再冰凉了。
有时,我趴在炕桌上写字,手冻得僵硬,祖母便会倒出一些热水在搪瓷盆里,让我将手放在盆沿,借着那氤氲的热气熏一熏。水汽模糊了我的眼镜片,也模糊了祖母慈祥的面容,只留下那份温暖的,被呵护的感觉,深深地烙在记忆里。
这水壶,见证的又何止是这些日常的温情。我仍记得,那年大姐出嫁的前夜,母亲便是用这把水壶,烧了满满一锅热水,给大姐洗头、沐浴。
水汽弥漫了整个屋子,混合着皂角的清香。母亲一边给大姐梳着头,一边轻声嘱咐着为人妇的道理,声音有些哽咽。那晚的水壶,似乎也烧得格外久,嘶鸣声里,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离别的惆怅与对新生活的祝福。
还有那年我高考前夕,挑灯夜读至深夜,母亲总是默默地起身,去厨房烧上一壶水,给我冲一杯热腾腾的麦乳精。她将杯子放在我的书桌上,并不多说什么,只是轻轻拍拍我的肩膀。那水壶的嘶鸣,在寂静的深夜里,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与鼓励,给了我莫大的慰藉与力量。
后来,我离家求学,去了一个没有柴火灶,也没有铝壶嘶鸣的城市。宿舍里,用的是那种“热得快”,一根弯曲的,丑陋的铁棍,插进暖水瓶里。不多时,瓶口便无声地溢出白气,水便开了。
方便是极方便的,可总觉得缺了点灵魂。那沉默的加热过程,那没有前奏,没有高潮的结局,显得那样潦草而寡淡。它提供热水,却提供不了那由弱至强,由酝酿到喷薄的生命过程。它满足需求,却慰藉不了那在声音与气味中浸染已久的,关于“家”的感官记忆。
城市的夜晚,灯火通明,却寂静得让人心慌。没有了虫鸣,没有了犬吠,更没有了一把水壶在深夜里为我独自奏响的、温暖的序曲。
我时常在熬夜写论文时,对着那个沉默的“热得快”发呆,脑海里浮现的,却是老家厨房里,那把在灶火上欢唱着的,浑身被映得通红的铝壶。我意识到,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种烧水的方式,更是一种与生活紧密相连的,充满仪式感的温度。
再回到乡下,已是几年之后。老屋翻新了,灶台被拆了,取而代之的,是光洁的瓷砖和一台崭新的,呜呜作响的燃气灶。祖母的铝壶,自然也失了业,被请下了灶台。它先是在碗柜顶上待了一阵,落满了灰,后来在一次大扫除中,被母亲请到了现在这个墙角。
起初,家里用的是那种红塑料壳的电动热水瓶。一按按钮,便听见里面“咕噜咕噜”地沸腾,然后亮起一盏小红灯,永远保持着某个固定的温度。它太周到了,周到得让人无所适从。
没有了那预告性的声响,没有了那提壶冲水的仪式,喝水这件事,变得像完成一个任务,机械而枯燥。祖母常常对着它发愣,有一次我听见她喃喃自语:“这哑巴物件,也不知是开了还是没开,心里怪不踏实的。”
我明白她的“不踏实”。那铝壶的嘶鸣,是一种宣告,一种提醒。祖母常说,开水不响,响水不开。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你,水开了,生活里一件要紧的事完成了。你需要走过去,关掉火,提起它,完成你的那一部分。
这是一个互动,是人与物之间一种朴素的契约。而现在的热水瓶,它包办了一切,它让你成了一个纯粹的,被动的享用者。方便之余,却也剥夺了那份参与感与成就感,人与物的温情联系,便在这无声的包办中,悄然断裂了。
这种断裂,不仅仅发生在水壶上。院子里,那口曾经滋养了几代人的老井,也被压水井取代,后来更是接上了自来水。一拧龙头,水便哗哗地流出来,失去了井绳磨在辘轳上的吱呀声,也失去了提水时手臂那沉甸甸的感觉。
石磨闲置了,我们再也吃不到那种带着粗粝麦香的,手工磨制的面粉。镰刀生锈了,再也体会不到弯腰割麦时,汗水滴入泥土的咸涩。一切都在走向便捷,走向高效,却也走向了一种无声的,扁平的,缺乏肌理与质感的生活。
那年,父亲给她买了一个更为先进的养生壶。玻璃的壶身,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翻滚的枸杞、红枣或是银耳。它有多达数十种的功能选项,可以烧水,可以煮茶,可以煲汤,可以熬粥。它工作时,只有极轻微的,仿佛来自远山的闷响,液晶屏幕上数字安静地跳跃,一切都那么精确,那么优雅。
祖母起初很是新奇,用它煮了几次菊花茶。但用的次数终究是少了。她说,这东西好是好,可太“秀气”了,像个城里的娇小姐,没有那股子“泼辣”劲儿。她还是习惯性地,在某个午后,望向那个墙角的铝壶,眼神里,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。
我忽然懂得了这份落寞。那铝壶的“泼辣”,是带着泥土气息的,是生命本身的粗粝与坦诚。它高兴了,便轰轰烈烈地唱给你听;它积了水垢,便会在壶底发出“咔咔”的抗议;它用久了,壶身上难免有些磕碰的凹痕,那都是它与生活肉搏留下的印记。
它是一个有个性,有历史的“家人”。而眼前的这些现代器皿,它们太完美,太顺从,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仆从,没有脾气,没有故事,也因此,难以在人的情感世界里,留下深刻的刻痕。
这使我想起木心先生那句话: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,马,邮件都慢。”何止是这些,从前的火光变得慢,水开得也慢。我们需要等待茅草的引燃,等待松枝的燃烧,等待水从常温一点点被加热,直到沸腾。
这等待的过程,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,它磨砺我们的耐心,也让我们对最终的结果抱有更深的珍惜。而如今,一切都在追求“即时”,即时通讯,即时加热,即时满足。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能力,也便失去了在等待中才能体会到的,那种对即将到来的美好的殷殷期盼的心情。
我的目光,再次落回墙角那静默的铝壶上。它的静默,此刻在我听来,却并非虚无。那是一种饱含了过往所有喧响的、厚重的静默。我仿佛能透过那斑驳的壶身,看见里面沉淀着的无数个清晨的微光,无数根松枝燃烧的火焰,无数缕蒸腾的白雾,以及祖母那双被岁月磨糙了的,却无比温暖的手。
那壶身上每一道划痕,或许都对应着一次匆忙的清晨;那壶底每一块焦黑,或许都见证了一次漫长的,充满心事的冬夜。它是一尊沉默的碑,铭刻着一去不返的旧时光。
我想,这便是一部我家的“水壶传”了。它没有梁山好汉的杀伐之气,有的只是炊烟般的寻常叙事。从灶台上的嘶鸣,到燃气灶上的低语,再到养生壶的静默,这水壶的变迁,何尝不是一部微缩的乡村生活史?
我们告别了烟熏火燎,迎来了清洁便利,这是时代的进步,毋庸置疑。但在这一路向前的狂奔中,我们似乎也遗落了一些东西。
我们遗落了那种与万物共呼吸的参与感。当水壶的沸腾不再需要我们的聆听与回应,我们与生活之间,便隔开了一层透明的,却坚硬的玻璃。我们遗落了那种在劳作中获得的,朴素的尊严。
提着一壶滚水,为家人沏茶,那种简单的奉献所带来的满足,是按下按钮的便捷所无法替代的。我们更遗落了那种在器物上留下生命印记的温情。一把壶,用久了,便有了主人的性情,它的每一处磨损,都是一个故事的注脚。
而现在的器物,更新得太快,淘汰得太易,还来不及与我们产生深刻的联结,便已成了过时的垃圾。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极其丰富的时代,精神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感到漂泊无定。
这水壶的变迁,竟暗合了现代人的某种精神困境。我们追求效率,追求无菌的精致,却将生活本身过于提纯,滤掉了那些看似粗糙,实则充满生命质感的颗粒。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,却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空洞与“不踏实”。
我们与世界的联系,变得越来越依赖于按钮与屏幕,却越来越疏于那种直接的、感官的,需要付出耐心与体力的交融。我们是否在追求更好生活的过程中,不经意间,将生活本身最动人、最本质的部分,那种与土地,与劳作,与四季,与一件件充满灵性的旧物紧密相连的踏实与温暖,给一并遗弃了呢?
壶犹如此,人何以堪?
我站起身,走到墙角,提起了那把沉甸甸的铝壶。它很重,那份重量,是铁皮的,是水垢的,更是时光的。我把它拿到水池边,用清水细细地擦拭。那些焦黑的火燎印记,是擦不掉了,它们已经长成了壶的皮肤,是它光荣的勋章。我想,我该把它重新利用起来。不必再让它回到灶台,那是不合时宜的矫情。或许,可以把它放在书房的一角,插一枝干枯的芦花,或者几支素色的孔雀翎。
让它作为一个静默的见证者,一个无言的史官,继续参与我的生活。当我伏案劳神,抬头看见它那敦厚而沧桑的身影时,耳畔或许会依稀响起几十年前,那个黎明,它那高亢而温暖的嘶鸣。
那声音,会穿过时间的重重帷幕,再次提醒我,生活曾经是,也应该是那样一种有声有色,需要亲手去提,去灌,去聆听,去感受的,滚烫的存在。
窗外,夜色渐浓,万家灯火次第亮起。那每一扇亮灯的窗户后面,想必也都有一把,或新或旧,或喧响或沉默的水壶,在静静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,诉说着属于自己的、微小的传奇。
而这人间烟火的滋味,大抵便是在这水壶的传续与变迁中,被慢慢地煮沸,又缓缓地放凉。最终,沉淀为一代人,又一代人,生命杯底那一片无法化开的,复杂的甘苦。这传续,是进步,亦是回望;是告别,亦是珍藏。如同我手中这把被时光浸透的老壶,它的沉默,本身就是一首无比丰饶的,关于岁月的长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