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念头,是午后在旧书摊上翻到一本没了封皮的《庄子集注》时,蓦然升起来的。书页焦黄,脆得像蝴蝶的翅膀,翻动时得十二分的小心。
恰巧读到“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饱食而遨游,泛若不系之舟”这几句时,心里那根被世事绷得紧紧的弦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,发出了一声悠长而疲乏的余响。
我怔怔地抬起头,午后的阳光正透过老槐树稠密的枝叶,在泥地上洒下无数晃动的,铜钱大小的光斑,明明灭灭的,看得人有一些发晕。这光景,竟像极了我,或者说,像极了我们许多人的一生,看似光影交错,热闹非凡,底子里却是一片混沌,一片理不清头绪的茫然。
“糨糊”,多么贴切的一个词儿。黏稠,浑浊,不清不楚,不痛不痒。各种颜色,各种质地的碎片,理想的金箔,现实的泥土,喜悦的朱红,悲哀的墨渍,得到又失去的碎锦,求而不得的灰絮,统统搅和在一起,最终成就了这一锅既非纯粹光明,也非绝对黑暗的,温吞吞的,暧昧十足的糊状物。
我们便是在这锅糊状物里,挣扎,扑腾,自以为划出了一道道清晰的轨迹,殊不知在旁人,乃至在时光的眼里,不过是一些无谓的涟漪,转瞬便又复归于那更大的混沌之中了。
我的思绪,不由得飘回了遥远的童年,飘回了外婆那间总是弥漫着食物和草药混合气味的老屋。印象里,外婆似乎总是在糊鞋衬。那是要将一块块零碎的布头,用自制的糨糊一层层地裱在门板上,晒干了,做成硬挺的“格褙”,好拿来剪成鞋底。
我总爱蹲在一旁看。外婆用小笤帚蘸了满满一勺温热的,半透明的糨糊,均匀地涂刷在木板上,然后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布片,一一抚平,让它们服服帖帖地黏合在一起。
那些布片,有母亲旧衣裳上拆下的蓝印花布,有我一岁时穿破的肚兜上剪下的红绸,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,已经褪色的军绿或灰卡其。它们原本各有各的来历,各有各的故事,色彩鲜明,经纬清晰。
可一旦被那稠密的糨糊黏住,覆盖,一层又一层,再经过几日太阳的暴晒,便再也分不清彼此了。最终得到的,只是一块硬邦邦的,颜色混杂的,再无个性的“格褙”。
那时只觉得神奇,一团糊里糊涂的东西竟能成就一双耐穿的鞋底。如今想来,我们的人生,又何尝不是一块巨大的“格褙”?童年时那些纯净的悲喜,少年时那些棱角分明的爱憎,青年时那些色彩斑斓的梦想,在时光这口大锅里,被世俗、功利、责任、磨损……
这些黏稠的糨糊反复涂抹,层层覆盖,最终压制成型,变成了一副为了行走于世而不得不坚硬,却也失了本来面目的“鞋底”。我们踩着它,走完一生,却常常忘了,这“底子”里头,原本包裹着多少鲜活的,未能舒展的图案与颜色。
由这糨糊,我又想起了我的祖父。他是一位乡村土郎中,医了一辈子的病。我童年时关于他的记忆,总是伴随着两种声音,一是他站在药柜前,用略带沙哑的嗓音,领着病人一字一句地诵读药柜里草药的名字;二是他伏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看那些药书时那永无止境的,轻微的咳嗽声。
他极认真,药书上的每一种草药,每一种草药的药性,每一种草药的功能,都逃不过他的眼睛,必定要用红笔细细地圈出来,在旁边写上工整的楷书批注。他的人生,似乎本该像他阅览的药书一样,药理分明,配伍清晰。
然而,我后来才从父亲口中得知,祖父年轻时,也曾有过一番“鸿鹄之志”。他写得一手好文章,本有机会去省城的报社工作,那是他梦寐以求的。可他是长子,下面还有好几个兄弟,家里离不开他这棵“顶梁柱”。
于是,他留下了,娶了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的姑娘,也就是我的祖母。在那个小小的吊脚楼诊所里,一待就是五十年。他将那些药书上的方块字,那些关于远方的梦想,都悄悄地、密密地封存进了心底的某个角落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我记得祖父的书房里,一直挂着一幅他自己写的字,是李商隐的两句诗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小时候不懂,只觉得那字写得好看,匀称而沉静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沉静的字迹背后,该是怎样一片波涛暗涌的糨糊之海啊!那“惘然”二字,道尽了多少人生际遇中说不清,道不明的惆怅与纠结。
那不是痛彻心扉的悲剧,也不是欢天喜地的喜剧,而是一种温温的,闷闷的,弥漫在心间驱之不散的迷雾。理想与现实,个人与家庭,远方与责任,这些截然不同的色彩,就在祖父的生命里,被岁月这只看不见的手,搅拌成了一幅基调灰暗,却又不乏温暖光点的画面。
他从未对我们提起过他的遗憾,只是将那份报纸编辑的细致与对文字的敬畏,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他那几十个、几百个乡村病者的身上。这何尝不是一种糨糊般的转化?将未能实现的自我,糊进了更广阔的人生的“格褙”里,成就了另一番看似模糊,实则厚重的意义。
晚年的时候,祖父患上了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。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藤椅里,对着那棵老枣树出神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有时,他会忽然抬起头,眼神迷蒙地望着我,问:“我的那支派克钢笔呢?明天去省里开会,发言稿还得再改改。”
起初,我们还会耐心地纠正他,告诉他早已退休,不去省城了。后来,便也由他去了。在他的世界里,时间已然成了一锅温柔的糨糊,将现实的无奈与过往的梦想融合地搅拌在一起。
省城的会议,病人的病历,院里的枣树,孙儿的啼哭……所有这些,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,融合成一片安详而混沌的背景。他就在这片背景里,安然地坐着,脸上时常浮现出一种在清醒时绝难见到的,平和而满足的微笑。
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祖父是糊涂了,病了。现在我才恍然,那或许并非全是病态,反倒是一种大智慧,是生命在行至终点时,对自身的一场慈悲的和解。他将一生的清晰,换作了最后一程的糊涂。这糊涂里,没有不甘,没有遗憾,只有被岁月熬煮过后,那种稠厚的,包容一切的平静。这难道不比许多看似清醒,实则内心备受煎熬的晚年,要幸福得多吗?
由此,我又想到了东晋末年的那位陶潜先生。他的人生,可谓是一场主动选择的“糨糊”。在那个门阀制度森严,官场污浊不堪的时代,读书人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条。挤进那架庞大的官僚机器,在权力的糨糊缸里,将自己也染成一种不清不楚的颜色。
陶渊明也试过,他为了生计,几次出仕,做过几次小官。可他终究是无法忍受那种“以心为形役”的憋闷与扭曲。那是一种更为痛苦的清醒,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世俗的模板挤压、变形。
于是,他毅然决然地,将自己从那份“清晰”的人生规划里拔了出来。他不要那顶小小的乌纱帽,不要那点微薄的俸禄,宁可回到庐山脚下,过一种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的,在世人看来近乎“糊里糊涂”的日子。他的人生,从此没有了明确的仕途阶梯,只剩下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闲适,和“欢言酌春酒,摘我园中蔬”的自足。
他将自己的生命,投入了自然与酒壶这口更大的糨糊锅里。在这里,没有贵贱之分,没有案牍之劳形,只有天地间的一片浑融。他的“糊涂”,是一种极清醒的放弃,是一种看透了名缰利锁之后的大洒脱。他将人生的糨糊,酿成了诗,熬成了酒,醉了自己,也醉了后世无数在迷途中挣扎的灵魂。
这般想着,我忽然对“糨糊人生”生出些许不同的感悟来。它固然有其黏稠、被动,令人烦闷的一面,但仿佛,也藏着一种东方哲学式的、深沉的慰藉。我们的文化里,似乎从不推崇那种如西方式利剑般、,劈开一切迷雾的,绝对的清晰。我们更讲究的,是一种“水至清则无鱼”的圆融,一种“难得糊涂”的智慧。
郑板桥先生那“难得糊涂”的横幅,之所以能悬挂在无数中国人的书房厅堂,历久弥新,正是因为它道出了这种集体无意识中的生存哲学。这“糊涂”,并非真痴真傻,而是“世事洞明”之后的那份“人情练达”,是看清生活真相之后,依然热爱生活的一种勇气与从容。它是一种主动的“和光同尘”,是将自身的棱角稍稍磨圆,以更好地与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相处。
这使我想起另一位远房亲戚,按辈分我该叫他三叔公。他是个木匠,手艺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。但他有个“毛病”,从不肯按市面上最流行的样式打家具。人家要光可鉴人的组合柜,他偏给人做带雕花的,榫卯结构的旧式立柜;人家图省事要用铁钉和胶水,他非得费时费力地琢磨他的榫头。
为此,他没少挨家人的埋怨,说他“糊里糊涂”,不懂变通,挣不到钱。三叔公听了,也只是憨厚地笑笑,依旧在他的木工房里,对着那些木头刨刨凿凿。我见过他干活时的样子,眼神专注得像在凝视情人,手指抚过木头的纹理,仿佛在聆听它们无声的诉说。他打的家具,线条圆润,接缝处严丝合缝,透着一股机器无法赋予的温润与气韵。
村里人多半不理解他,觉得他活得太不明白,跟不上时代。可在我看来,三叔公的“糊涂”,何尝不是另一种“清醒”?在一个人人追求效率、速度和利益最大化的时代,他固执地守护着一种缓慢的,手工的,与材料对话的“糨糊”状态。
他将自己的生命体验,审美趣味和对传统的敬意,都如同调制一份独特的糨糊,一层层地糊进了他的每一件作品里。这些家具,或许不如工厂流水线下来的产品“清晰”规整,却有着后者永远无法企及的生命厚度与温度。他的“糨糊人生”,是主动选择沉浸于一种被时代主流视为“过时”的混沌,并在其中找到了自身的秩序与安宁。
每次回老家,看到三叔公那些沉默地立在农家屋舍里的家具,在经年累月的烟火气浸润下,泛出乌黑油亮的光泽,我便觉得,那是一种糨糊般的人生,所能达到的最坚实、最动人的完成状态。
人生在世,若要事事刨根问底,求个是非分明,那便如同要用一根细针,去挑开那早已千缠百绕,长成了一团的线球,结果只能是越挑越乱,直至心力交瘁,线断球毁,徒留一地狼藉。
有些事,看不清,比看得清要好。有些人,记不清,比记得清要安。情感的账,利益的债,是非的辩,一旦算得太清,便成了刻薄,成了负累,成了压垮自己与他人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这又让我记起一桩旧事。多年前,邻居两位老人为宅基地边界上的一棵老柿子树闹得不可开交,都觉得对方多占了几寸。那本是几十年前的旧账,地契也早已模糊不清,两家各执一词,吵得面红耳赤,几乎要动手。后来,族里一位最年长的太公被请来主持公道。
太公既没拿尺子去量,也没翻那些发黄的字据,他只是颤巍巍地走到那棵枝叶繁茂的柿子树下,用手拍了拍粗糙的树干,对那两位老人说:“这棵树,我小时候就在这儿了。它吃过你们两家娃娃扔的果核,也荫凉过你们两家歇晌的大人。为了它脚下这几寸晒不到太阳的硬土,值得吗?让它看着你们像斗鸡似的,它都要笑话呢。”
两位老人听了,面面相觑,脸上怒色渐渐褪去,化为讪讪的尴尬。后来,那棵树依旧年年结果,两家也照旧挨着住,虽不算多么亲热,但再为地界红脸的事,却没有了。
太公的解决办法,就是一种典型的“糨糊智慧”。他不去寻求那条理论上“清晰”的边界线,而是用共同的记忆、人情和这棵树的生命,调制了一碗温情的“糨糊”,将那条裂痕模糊地糊上了。
这糊上去的,不是是非,而是一种高于是非的,对和睦共生之道的维系。在许多时候,这种看似“和稀泥”的方式,远比锱铢必较的“公正”,更能抚平生活的褶皱,维系社区的温情。
倒不如,学着像那糊鞋衬的糨糊,将诸般恩怨,种种得失,都温和地包容进来,让它们在时光的烘烤下,板结为一副能承重、能行走的“鞋底”。也学着像晚年的祖父,在必要的时候,允许自己的记忆出一会儿神,让现实与梦想在脑海中达成一种模糊的和谐。
更要学着像陶渊明,有勇气跳出那口令人窒息的、狭小的糨糊缸,将自己投入山川日月,寻常烟火那口更为博大,更为恒久的糨糊之中,在其中找到真正的安顿。或者,像那位木匠三叔公,甘于在时代的洪流外,守护自己那一方“糊涂”的匠心地;像那位乡下太公,善于用人情的黏合剂,去弥合现实尖锐的裂痕。
不知不觉,日头已然西斜。书摊主人开始收拾家伙,准备收工了。我将那本《庄子》轻轻合上,放回原处,并没有买下的打算。有些道理,心里明白了,便已足够,不必非要占有一本实体的书来作为印证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尘土,缓步走入下班的人流。街道上,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。每个人的脸上,都写着忙碌,写着目标,也写着或多或少的疲惫与迷茫。我看着他们,仿佛也看到了自己。我们都在各自的糨糊人生里,奋力地搅动着。
然而,此刻我的心,却奇异地平静了许多。我不再那么急切地想要厘清什么,看透什么了。这黏稠的,温吞的,五味杂陈的人生,或许本就该是它最真实的样子。要求它永远清澈见底,是一种奢望,也是一种残忍。
生命的真相,或许就藏在这看似混沌的糨糊之中。它剥夺了绝对的纯粹,却也避免了极端的脆弱;它模糊了幸福的边界,却也稀释了痛苦的浓度。我们在这糨糊中失去方向的焦虑,与在其中获得庇护的安然,本就是一体两面。如同那糊鞋衬的糨糊,它掩盖了布片原本鲜亮的颜色,却赋予了它们共同抵御磨砺的坚韧力量。
远处,夕阳正将天空渲染成一幅瑰丽而朦胧的油画,所有的颜色都交融在一起,分不清明确的界限。那样美,美得惊心动魄。我想,那大概便是天地,在某一刻,所呈现出的最盛大、最辉煌的“糨糊”状态吧。
而我,我们,能在这浩瀚的,糨糊般的宇宙与人生里,存在过,感受过,爱过,也糊涂过,便也算是不枉此行了。这糨糊人生,细细品来,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。那是一种被生活反复熬煮后,才能沉淀下来的,复杂而深长的滋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