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妻子结婚已经二十七年了。
二十七年,九千八百多个日夜,她竟真的就这样“无事”地过来了。不,这样说或许不准确。风雨自然是有的,只是从未在她心上留下过任何湿漉漉的痕迹。她仿佛自带一片晴空,无论外界是阴是雨,她头顶上总有一圈柔和而明亮的光晕。
我常常在暗中观察她,像观察一种珍稀而安详的气候。她的喜乐,并非那种需要理由的、爆发式的欢欣,而是一种底色,一种温润的、恒常的底色。如同上好的宣纸,本身便带着暖意。
清晨,她醒来时,脸上总没有挣扎与困顿,只是静静地睁开眼,对着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天光,微微一笑,仿佛在和一个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。然后便起身,穿着软底的拖鞋,在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走动,烧水,沏茶。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卷,她看着,也能看得出神,嘴角含着那一点不变的笑意。
她似乎真的不操心。家里的大事小情,她并非不做,只是做得从容,仿佛那不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,而是生活自然流淌出的韵律。记得有一年,我工作上遭遇极大的挫折,一连数日,食不甘味,夜不能寐,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,香烟燃尽一支又一支。
她推门进来,并不说什么宽慰的大道理,只是端来一碗温热的百合粥,轻轻放在桌上,然后拿起我随意丢在沙发上的外套,用手细细地、一遍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。那动作,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孩。
她只是说:“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,先顾着身子。”语气平缓,听不出一丝忧虑的波澜。我那时心烦意乱,竟觉得她有些“没心没肺”,如今回想,她那不动声色的平静,本身不就是一种最强大的力量么?她像一座安稳的山,我的狂风暴雨,于她,不过是山间偶尔缭绕的云雾,风一吹,便散了,山还是那座山。
她也没有什么烦心。菜市场的菜价涨了,她回来说:“哦,今天的青菜是贵了些。”然后便高高兴兴地择洗,仿佛那多付的几块钱,是为这水灵灵的绿色付的欣赏费。邻里有难缠的琐事,她也能三言两语,春风化雨般地化解,自己从不往心里去。
我曾问她:“你就真没什么烦心事?”她正低头缝我衬衫上脱落的一粒纽扣,听了这话,抬起头,眼里是真真切切的茫然,想了想,才说:“烦什么呢?针线都在,扣子也寻着了,一会儿就能缝好,有什么可烦的?”我一时语塞,继而失笑。在她的世界里,事情就是事情本身,解决了,便结束了;未曾解决,便去解决。那解决过程前后的情绪暗礁,在她那里,仿佛是不存在的。
最难得的是,她从不窝心,也不闹心。夫妻近三十年,摩擦总是有的,但我所有的棱角,撞上她,都像是撞进了一团温厚的棉絮里,无声无息,便消解了所有力道。我有时因外事心情恶劣,言语间不免带些火气,她听了,也不争辩,只是静静地走开,过一会儿,递过来一杯刚好入口的热茶。
待我气平了,她又会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,问我晚上想喝小米粥还是绿豆汤。她的心,仿佛是一潭极深极静的水,石子投下去,漾开几圈涟漪,便恢复了原有的澄澈与平静,那石子也沉入柔软的淤泥,不见了踪影。
这二十七年的光阴,似乎也格外厚待她。她竟没有生过一场像样的病。偶尔染了风寒,或是头疼脑热,她也只是说:“有点不舒服了。”然后便自己找出常备的药,仔细看了说明,服下。第二天醒来,便又神清气爽,仿佛昨夜那点不适,只是被夜露微微打湿了衣裳,太阳一出,便了无痕迹。我常笑她,说她是“神仙体质”,与药石无缘。她听了,也只是莞尔:“是呢,身子也懒得生病。”
起初,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生命状态。我是在忧患与奋斗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,笃信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”,认为生命的深度,是靠思虑与抗争来挖掘的。她的这种“无事”,在我眼中,近乎一种天赋的,近乎懵懂的福气,令人羡慕,却难以企及。
直到那年秋天,我陪她回了一趟她幼时生活的乡下老宅。老宅久无人住,院子里却有一棵极高大的银杏树,那时正满树金黄,灿烂得如同一个静止的梦。我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,四周是过膝的荒草,在秋阳下散发着干燥的、好闻的气息。
她望着那棵树,眼神变得悠远,忽然缓缓地说起一件旧事。她说,小时候,这棵树就是这样高了。夏天,她喜欢躺在树下的竹席上,看阳光从密密的叶缝里漏下来,变成一地晃动的金币。有一次,她为了一件什么事,或许是母亲答应给她做的新衣裳迟迟没有做好,或许是心爱的一本画册被同学借去弄丢了。总之,她伤心得很,一个人跑到树下呜呜地哭。
这时,她的祖母,一位信佛终日默坐的老人,拄着拐杖走到她的身边,并没有安慰她,只是用枯瘦的手,指着那棵银杏树,问:“囡囡,你看这树,可有什么心事?”
她抽噎着,抬头看那树。树叶在风里沙沙地响。
祖母说:“它不操心明天会不会刮风,也不烦心身上的叶子是不是比别的树少,虫子咬了它的叶子,它便慢慢长好,天冷了,叶子黄了,它就让叶子落下来。它只是站着,向着光,把根往深土里扎。所以它才能活这么长,长得这么好。”
她说,那时她年纪小,并不十分明白祖母的话。但那个午后,那棵沉默的、金黄的树,和祖母平静的语调,却像一枚印章,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。往后的岁月里,无论是在外地务工,还是后来与我成家,经历种种,每当心绪不宁时,她总会想起那棵银杏树。她渐渐明白了,祖母说的,是一种活法。
“树嘛,它的‘事’就是生长,”她微微笑着,眼神清亮,“我的‘事’,大概就是好好地过日子。把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好了,不就是完成了最大的‘事’么?至于其他的,都是风,都是云,看着它们来,看着它们走,就好了。”
我坐在她的身旁,听着她用最平和的语气,说着这最朴素而又最深刻的话,心中仿佛被一道极亮的光照透了。我所有关于人生哲理的阅读与思考,我所有在世事沉浮中积累的所谓“智慧”,在她这几句源自一棵树的话语面前,竟显得如此迂阔而苍白。
原来,她并非“不操心”,而是将全部的“操心”,都凝聚于“当下”这一件事上。她并非“无心”,而是将一颗心,完完全全地安住在此时此刻。她不与生活对抗,而是像水一样,随物赋形,利万物而不争。这哪里是“无知无觉”?这分明是一种了悟后的通透与从容。
我想起古人说的“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”。这“闲事”,便是我们心头自己编织的无数焦虑、悔恨、恐惧与期盼的罗网。而我的妻子,她天生就懂得不把自己挂上去。她的世界,因此总是天高云阔,四季分明。
从那以后,我再看她,便多了几分虔诚的意味。我看她侍弄阳台上的花草,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整个宇宙的奥秘,都蕴含在那一片新绿的叶芽之中。我看她与巷口卖豆腐的小贩闲闲地话家常,那温和的笑容,能融化陌生人之间所有的隔阂。我看她在灯下为我补袜子,一针一线,绵绵密密,那细碎的声响,竟成了这喧嚣人世里最安神的乐曲。
她的平淡,是一种深厚的平淡;她的简单,是一种丰盈的简单。她像一位技艺绝伦的画家,只用一种看似最单调的“白色”,却能在这二十七年的画布上,调和出最温暖、最持久的光泽。这光泽,不刺眼,不灼人,只是静静地、恒久地照亮着我们这方小小的家园。
前几日夜里,我偶然从书页间抬头,看见她已在沙发上睡着了。手里还握着手机,手机屏幕闪着幽微的光,映着她的侧脸。五十多岁的人了,她的睡颜竟仍有一种少女般的恬静与无邪。呼吸匀净,眉头舒展,仿佛正做着一个栀子花般洁白而芬芳的梦。
我轻轻走过去,拿掉手机,为她盖上一方薄毯。我就坐在她身边的暗影里,久久地凝视着她。窗外是城市的夜,车流声隐隐如遥远的潮汐。而屋内,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,和我的心跳。
在这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这大半辈子在名利场中的奔波,在书房里的求索,所追寻的所谓生命的真谛与最终的归宿,或许,早已具足于身边这个“无事”的、沉静的睡影之中了。
她便是我的“人间好时节”。有她在,这日子,便总是暖的,亮的,安稳的,平和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