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被一阵金属的撞击声惊醒的。
那声音,不是一声,而是千百声的汇聚,像一阵骤然而起的,坚硬的雨,蛮横地撞碎了这凌晨的薄幕。我披衣起身,推开窗,那声音便更清晰地涌了进来,是工地的打桩声,沉郁顿挫,一下,又一下,仿佛一个巨人的心跳,正从我脚下这片土地深处传来。
我的住所,面对着这片巨大的工地。
白日里,它是一片喧嚣的、赤裸的混沌。黄土被翻开,露出大地深藏的、赭红色的肌理。巨大的挖掘机像史前的甲虫,用它那沉默而有力的铁臂,一次次地啃噬着山丘。卡车排着长龙,喘着粗气,进进出出,扬起漫天尘土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,那些已然拔地而起的,巨兽骨架般的钢筋结构,它们以一种冷静的、几何的秩序,刺向城市灰白的天际线。无数工人在那骨架间移动,他们穿着或橙或蓝的工服,渺小得如同附着在巨兽鳞片上的微生物。
我常常在书写的间隙,站在这窗前,端详这片土地。起初,是烦躁的。那无休无止的噪声,那无孔不入的尘埃,都成了宁静生活的敌人。但看得久了,那混沌的景象,竟像一幅未干的,正在涂抹的油画,渐渐在我心里生出一种粗野的、勃发的气象。
我忽然想,我笔下这些纤弱的,试图捕捉片刻情感的方块字,与窗外那用钢铁与混凝土书写的,关于未来的宏大篇章相比,是何其苍白与无力。一种莫名的牵引,让我走下楼,向着那片围挡的世界踱去。
我自然无法真正进入,那个被严格管制的区域。我只能沿着那圈高大的,印着地产广告的蓝色铁皮围挡,慢慢地走。围挡的接口处有些缝隙,我便寻了一处稍宽的,做我一个窥探的窗口。
目光所及,是一个年轻的工人。他蹲在一处已经浇筑好的水泥平台上,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墨线。他身边放着一个老旧的水准仪,那黄铜的部件在尘灰中,竟也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天光。他极其专注,眯起一只眼,另一只眼紧贴着镜筒,许久不动,像一尊凝固的雕塑。
然后,他直起身,向远处的同伴打着手势。那手势简洁、明确,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风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吹起,他浑不在意,只是又俯下身,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下一个清晰的标记。
那一刻,我心里微微一动。我忽然想到,我终日伏案,追求的也不过是文稿字句间的横平竖直,是情感逻辑上的水准与平衡。他所规范的,是楼宇的筋骨;我所寻觅的,是文字的魂魄。这劳作的方式,其内核,竟有某种神秘的相通。都是创造,都是在虚无中,建立起一种秩序。
我的目光又追随着另一个身影。那是一个在高空钢梁上行走的人。他走得那样自然,那样平稳,仿佛脚下不是几十米的高空,而是自家院子里一条坚实的石板小径。风吹得他宽松的工服猎猎作响,他却像一根钉在风里的钉子。
他甚至没有使用安全绳,只凭着一股精气神,与那脚下的钢铁,达成了一种绝对的信任与默契。他走到一处节点,蹲下,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扳手,开始拧紧螺栓。那“咔嗒咔嗒”的声音,在高空的背景音乐里,显得异常清脆、果断,像时钟的秒针,精准地度量着这建筑的生长。
我看着他的身影,衬在辽阔的天空里,心里蓦地生出一种崇高的敬意。那是一种将生命与技艺融合到极致的、古典的英雄主义。他不是在劳作,他是在书写,用他的身体,在高远的天空,写下一行行无人能识,却又惊心动魄的诗句。
正当我出神之际,一阵笑声将我的视线拉回了地面。那是几个正在休息的工人,围坐在一堆木料旁。他们脱下了沾满泥灰的安全帽,用粗瓷碗喝着水。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,从怀里掏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香烟,郑重地抽出一根,点上,然后递给旁边的人。
他们就这样一人一口地传着,那一点微弱的火星,在他们古铜色的,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间明明灭灭。他们大声地说着乡音浓重的话,谈论着家乡的孩子,田里的庄稼,或是昨夜工棚里一局未分胜负的牌局。那笑声是毫无遮拦的,浑厚的,带着泥土的朴拙与阳光的味道。在这充满金属冷硬气息的工地上,像几簇温暖、跃动的火焰。
我静静地站在围挡之外,听着那笑声,心里竟有些羡慕。他们的快乐是如此具体,如此扎实,如此简单,一餐饭,一口烟,一个好觉,便是确切的幸福。而我呢?我的愁绪,我的欢欣,大多悬浮在思想的半空,缠绕在文字的迷宫里,变得抽象而难以捉摸。我仿佛一个失去了味觉的人,只能通过描述来想象食物的滋味。
日子便在这窗内与窗外的对望中,一天天流过。那工地的轮廓,也在我日复一日地注视下,悄然变化着。粗糙的钢筋骨架,被光滑的混凝土墙体渐渐填充;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,装上了明亮的玻璃;纵横交错的脚手架,一层层地褪去,如同蜕去旧壳的蝉,终于露出了它崭新、挺拔的躯体。它不再是一个野蛮的巨兽,而渐渐有了一个“家”,一个“城市地标”的雏形与风度。
一个夏夜,异常闷热。我在书房里,被一篇难以结尾的文章困住,心绪烦乱,便又走到窗前。工地在夜晚是寂静的,庞大的轮廓融在深蓝的夜色里,只有几盏为塔吊指示高度的红灯,像守夜人的眼睛,一明一暗,沉稳地呼吸着。
而那天,恰好是满月。
一轮丰腴的、澄澈的月亮,正升到中天。清辉如水,漫溢下来,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座新楼的,尚未拆除最后一批脚手架的主体结构上。那混凝土的灰色墙面,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、银白色的光泽,冷冽而圣洁。那些交错的钢梁,在月光下投下清晰、坚硬的阴影,仿佛一幅巨大的,明暗对比强烈的版画。
就在那钢架的顶端,我看见了那个我曾经注视过的,高空作业的工人。他独自一人,坐在一根横梁上,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月亮。月光勾勒出他侧影的轮廓,像一尊青铜的雕像。他就那么坐着,一动不动,与白日的灵动判若两人。他手里似乎没有拿着工具,也没有在做任何与建造有关的事情。他只是在看月亮。
那一刻,万籁俱寂。白日里所有的轰鸣、撞击、吆喝,都沉入了这无边的月色里。我的心也仿佛被那月光洗涤了,所有的烦躁与滞涩都被抚平,情绪如水流淌开来。我看着他,看着月光下的他与建筑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我们都在建造。
他用钢铁与水泥,建造一座可以触摸的,供人栖身的大厦。他用汗水丈量时间,用技艺塑造空间。他的作品,是坚硬的,恒久的,对抗着风雨与岁月的侵蚀。
而我,用文字与情感,建造一座虚无的,供灵魂暂避的亭台。我用思绪作砖,用感悟为浆。我的作品,是柔软的,易碎的,只在心灵的共鸣中得以存续。
但在此刻,月光平等地照耀着我们两人的“建筑”。他的庞然,我的渺小;他的物质,我的精神;他的喧嚣,我的寂静……在这月光的融合下,界限变得模糊。他所建造的,何尝不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腾?而我所追寻的,又何尝不是一种安顿生命的具体形式?
那个凝望月亮的工人,他不仅在建造房屋,他也在建造自己的乡愁,建造对远方亲人的思念,建造一个劳动者疲惫之余,片刻的诗意与安宁。而我,在书写这工地时,不也正是将散碎的感受,零星的哲思,像混凝土一样,浇筑成一个完整的、有形的篇章吗?
原来,一切的建设,无论朝向外部世界,还是朝向内心宇宙,其本质,都是对虚无的抗争,对生命意义的确认。都是在这苍茫大地上,为自己,也为同类,寻找一个可以坚实立足的基点。
自那夜后,我与那工地,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谅解。它不再是我生活的侵扰者,而成了一位沉默的邻居,一个宏大的启示。我的写作,也似乎因了这日日的对望,而注入了一股沉潜的、坚实的力量。
秋深的时候,工地终于接近了尾声。围挡拆除了,一座崭新的、宏伟的建筑,完整地呈现在城市面前。它光洁的玻璃幕墙,反射着秋日高远的蓝天和流云,显得现代而自信。工人们开始陆续撤离,那片曾经沸腾的土地,被打扫得干干净净,即将种上草坪与树木。
我知道,我窥探的缝隙即将被永久的墙体封死。我的对望,也要结束了。
在工人们完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黄昏,我又一次走到那栋楼下。夕阳将它染成了温暖的金色。我看见那个曾经传烟的老工人,正背着一个巨大的、鼓鼓囊囊的行囊,站在路边等车。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,但依旧朴素的蓝色外套,脸洗得很干净,头发也仔细地梳过。他静静地站着,望着这座他亲手参与建造的大楼,眼神里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。那里面有疲惫,有欣慰,有自豪。或许,也有一丝即将离去的怅惘。
他没有看到我。他只是专注地看着。那眼神,不像一个工匠在打量自己的作品,更像一个父亲,在凝视即将远行的孩子。那么深沉,那么绵长。
车来了,他最后望了一眼,拉开车门,弯身钻了进去。车子发动,汇入街上的车流,很快便不见了。
他走了,带着他的故事,他的汗水,他那一口辛辣的烟味和浑厚的笑声,走向了下一个需要他的工地,或是返回了他遥远的,被我无数次想象过的故乡。这座辉煌的建筑,将与他再无直接的、肉身的关联。它将迎来西装革履的白领,迎来光鲜亮丽的商户,迎来无数赞叹与拍照的游客。
他们会在这里工作,消费,生活,但他们不会知道,曾有一个沉默的匠人,在它的骨骼深处,拧紧过一颗至关重要的螺栓;也不会知道,曾有一个忧郁的文人,在它的对面,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心灵对话。
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
我抬起头,夜幕正在降临,建筑内部的灯光次第亮起,像一只只温柔的,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眼睛。它活了。它将拥有它自己的、漫长的生命。
而我,转身走回我的书房。灯下,稿纸依然铺展着,等待着我去填满。我知道,我的建造,也才刚刚开始。那钢架上的月光,已永远地、清洌地,照进了我的字里行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