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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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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2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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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波上的垂钓

这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。秋日的阳光,褪去了夏日的焦灼,变得分外地醇厚与温和,像一块融化了的,流动着的琥珀,缓缓地泻在这一片郊野的河湾上。

河水是静静的,颜色说不上是碧,也谈不上是绿,只像一块用了许久的,微微有些发白的旧绸缎,带着些温润的光,懒懒地向前铺展而去。

风是极轻的,偶尔拂过,岸边的几丛芦苇便谦逊地低下了头,发出一种极细微的,仿佛梦呓般的沙沙声,旋即又恢复了静默。我本是信步走着,漫无目的,只为躲开城里的喧嚣,却不期然地,在这幅静美的画卷里,看见了那一个更为静止的点,一个垂钓的老人。

他坐在一张小小的,可折叠的马扎上,身子微微佝偻着,像河边一块被岁月磨光了棱角的石头。我与他还隔着几十步的距离,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,生怕我这外来的,带着烟火气的脚步声,会惊破了他周遭那片完整的宁静。我悄悄地在离他身后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坐好,预备着只做一会儿无聊的看客。

我的目光,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那根钓竿上。那实在是一根极古旧的钓竿,是竹制的,并非现今流行的,可以一节一节抽出来的碳素竿。竿身已微微有些泛黄,上面有着细密的、深色的纹路,像是老人自己手上的经脉。

竿梢静静地指向河心,那一根渔线,细得几乎要看不见,只在偶尔的角度下,被阳光一照,才倏地闪出一丝银亮的光,证明着它的存在。顺着那无形的线望下去,水面上浮着的,是三粒白色的浮子,排成一线,在微波里轻轻地,有节奏地颠簸着。

那浮子的动静,初看时,觉得是一成不变的;但看得久了,便也看出了一些分别。有时,一阵稍大的风来,水面起了皱,它们便跟着急促地乱晃一阵,像几个受了惊的小精灵。风过去了,它们便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、自在的起伏,仿佛睡着了一般。

老人的目光,似乎也并没有紧紧地,焦灼地盯在浮子上。他的脸是清癯的,皱纹像干涸河床上的龟裂,深深地刻在额上和眼角。他的眼睛微微眯着,望着那一片空蒙的水色,眼神里是一种我许久未曾见过的,近乎空洞的平静。那里面,没有期待,也没有焦虑,仿佛他坐在这里,目的并不在那水下的鱼,而仅仅就是为了这样坐着,与这片天地一同呼吸。

忽然,中间的那粒浮子,毫无征兆地,轻轻地、急速地点动了两下。那动作是如此的细微,若非我一直望着,是决对看不出来的。我的心竟不自觉地一紧,仿佛那咬钩的,不是水下的什么生物,倒是我自己悬着的一颗心。

我几乎要脱口喊出“有了!”来提醒他。然而,老人却像是全然未曾察觉。他的身子依旧保持着那佝偻的姿态,连搁在膝上的,那双满是老年斑的手,指节也未曾动一动。他的眼皮,还是那样耷拉着,只有河面上的光,在他浑浊的瞳仁里,投下两点微微跳跃的亮斑。

那浮子点动了两下,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悠然起伏。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渐渐荡开的涟漪,证明着方才那一瞬的骚动并非我的幻觉。我这才恍然,那或许只是一尾淘气的小鱼,在试探,在嬉戏。而老人的无动于衷,正是一种经验,更是一种智慧。他懂得分辨什么是真正的机遇,什么是无谓的纷扰。我这旁观的、悬着的心,便也随着那复归平静的浮子,缓缓地落了下来,却落进了一种更深的,带着几许惭愧的宁静里。

太阳又偏西了一些,光线愈发柔和,给对岸的树林子镶上了一道金边。有归巢的鸟雀,在林间叽叽喳喳地叫着,那声音隔着宽阔的水面传过来,也变得空灵而遥远。我与老人,就这样一前一后,静静地,仿佛化成了这河湾风景的一部分。这长久的无言的静默,非但不让人觉得尴尬,反倒像一股清洌的泉水,慢慢地洗涤着我从城里带来的那一身烦躁。我忽然觉得,我这一下午的奔波,所要寻找的,似乎便是这样的一份静默。

“年轻人,是城里来的吧?”

他忽然开了口,声音有些沙哑,像是被这河上的风浸润了多年,带着水汽的润泽与沧桑。他并没有回头,依然望着水面。我吃了一惊,随即应道:“是的,老先生。打扰您清静了。”

“谈不上打扰。”他缓缓地说,语调平直得像他眼前的这一片水,“这地方,是大家的。你能来坐坐,便是缘分。”

他的话,像一块小石子,投在我方才渐趋平静的心湖里,又漾开了一圈圈的思绪。我忍不住问道:“您常在这里坐坐?”
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过了一会儿,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:“有好些年了。春夏秋冬,只要不是大风大雨,都来坐坐。”

“那……收获可好吗?”我问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。

他这回,终于微微侧过了半边脸,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极淡的,难以名状的表情。“你说鱼吗?”他顿了顿,又将脸转了回去,“有时候有,有时候没有。你看这水桶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他身旁那只小小的铁皮水桶。我挪近了些身子,探头一看,桶里只有浅浅的清水,映着天空的云影,却连一尾小鱼的影子也没有。

“今天……还没开张吗?”我有些替他惋惜。

“开张?”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词,轻轻地重复了一遍,而后摇了摇头,“我不为这个。你看这水,这天,这风,难道不比几条鱼,更值得坐下来好好看看吗?”

他的话,说得极平淡,却像一把钥匙,蓦地打开了我心中某扇紧闭的门。我一时语塞,只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,那佝偻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里,仿佛镀上了一圈柔和的光。

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”他又缓缓地开了口,像是打开了话匣子,又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,“也和你一样,做什么事都火急火燎的。在厂子里干活,恨不得一天干完三天的量;回到家里,吃饭也像抢火似的,走路都带着风。总觉得前头有赶不完的路,赚不完的前程,慢一步,就什么都晚了。”

他伸出手,指了指河面:“那时候也钓鱼,是另一番光景。约上三五个人,吵吵嚷嚷地来,比的不是谁的心静,是谁的钓竿好,谁的饵料秘方灵,谁钓的鱼多、鱼大。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浮子,心里像揣着一团火,浮子一动,心就跳到嗓子眼;若是半晌没动静,便焦躁起来,不停地换地方,甩竿,骂水里的鱼都成了精。钓上一天,累得筋疲力尽,鱼或许得了不少,可那份钓鱼的闲适,却是一点也没得着。”

“后来呢?”我忍不住追问。

“后来?”他淡淡一笑,“后来,厂子没了,人也散了。自己也老了,跑不动,也争不动了。忽然有一天,我一个人坐到这河边,看着这水慢悠悠地流,看着那云舒舒卷卷地走,心里那团烧了几十年的火,不知怎么,就慢慢地熄了。我才发觉,从前的日子,都像是白过了。忙着赶路,却忘了看路上的景致;忙着钓鱼,却忘了钓鱼本身的乐趣。”

他伸出手,轻轻地摩挲着那根古旧的竹制钓竿,像抚摸一位老朋友的脊背。“这竿子,还是我父亲留下的。他从前也爱钓鱼,也是这么静静地坐一天。我那时不懂,还笑他浪费时间。现在我才懂了,他钓的不是鱼,是日子,是心境。”

“您父亲……”

“过去好些年了。”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悲喜,只有一种被岁月沉淀后的、厚重的平静,“人嘛,就像这河里的水,流到尽头,总要入海的。急也急不来。”

我们之间,又陷入了沉默。但这沉默,与先前不同了。它不再是空洞的,而是充满了可以触摸的、丰盈的意味。我咀嚼着他的话,心里翻腾着。是啊,我们这代人,何尝不似他年轻时的样子?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催逼着,在名为“人生”的赛道上狂奔。

我们追求效率,追求成功,追求看得见、摸得着的“渔获”。我们时刻盯着自己生活里的“浮子”,项目的进度,账户的数字,社交网络上的点赞。它的每一次颤动,都牵动着我们全部的神经。我们因此而狂喜,因此而沮丧,却很少有机会,能像这位老人一样,静静地坐着,看云卷云舒,听风声水声,感受光阴从指尖滑过的,那真实而温柔的触感。

我们的生命,仿佛被装上了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,轰鸣着,催促着,直到燃料耗尽的那一刻。而我们却忘了,生命本身,或许更应该像这条河,有急流,也有浅滩,但更多的,是这不疾不徐,流向远方的平静段落。

正沉思间,那水面的浮子,又有了动静。这一次,与先前那试探性的点动完全不同。只见那三粒浮子,先是轻轻地,有节奏地上下颠簸了几下,仿佛乐队指挥在演出前最后的调音。随即,中间那粒浮子猛地向下一沉,紧接着,旁边两粒也跟着急速地没入水中!整个一线浮子,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,果断而有力地拉向了水的深处。

我的心又一次揪紧了。这一次,是真正的“鱼汛”!

老人也动了。他的动作,却并非我想象中的迅疾。他依旧是那样,不急不缓地,用那双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,稳稳地握住了钓竿的末端。他的腰身,似乎挺直了一些,但幅度极小。他没有立刻起竿,而是将竿梢微微向下一点,仿佛是在回应水下的那股力量,又像是在感受着那力量的强弱与方向。这是一种默契,一种存在于钓者与鱼儿之间的、古老的对话。

然后,他才手腕一抖,将那竹竿向上扬起。竿身立刻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,像一张拉满了的弓。鱼线在水里嗤嗤地响着,左右移动,划出凌乱而紧张的波纹。水下那东西,显然不小,正在奋力地挣扎。

老人的身子依旧稳如磐石,他只是凭借着手腕和手臂柔和的力量,操控着那根柔韧的竹竿,一收一放,一张一弛,引导着、消耗着水下那股顽强的生命力。他的脸上,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,只有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极亮的光,像是平静湖面上骤然跃起的一尾银鱼,倏忽间,又隐没了。

几个回合下来,水下的挣扎渐渐变得微弱。老人这才不慌不忙地,开始缓缓地收线。一圈,又一圈。终于,在临近岸边的浅水处,一片银亮的光芒跃出水面,噼啪地扭动着。那是一尾鲫鱼,颇肥硕,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鳞光。

老人将它提上岸,那鱼在草地上兀自蹦跳着,尾巴拍打着地面,发出“啪啪”的声响。他伸出左手,熟练而轻柔地握住了它,另一只手,则小心地去摘那枚埋在鱼唇深处的钩。他的动作是那样的细致,生怕给这鱼多添一丝痛苦。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我颇感意外的举动。他并没有将鱼放入那只空着的水桶,而是蹲到水边,双手捧着那鱼,将它缓缓地重新送入了河中。

那鱼一得水,先是愣了片刻,随即尾巴一摆,便像一道银灰色的闪电,倏地钻入了深水,不见了踪影。只留下一圈逐渐扩大的涟漪,晃动着水中的云影天光。

我诧异地看着他。

他站起身,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平静地说:“够了。它陪我玩了这一会儿,够了。我这一下午的静坐,也有了着落。带它回去做什么呢?我一个人,也吃不了许多。”

我忽然明白了。他钓的,从来就不是鱼。他钓的,是这份与自然交融的过程,是这份“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”的坦然,是这份“来过,较量过,然后放手”的洒脱。那咬钩的瞬间,与鱼博弈的过程,便是他全部乐趣的所在。而最终的释放,则是对这乐趣的最圆满的成全。这其中的哲理,远比一锅鲜美的鱼汤,要来得厚重得多。

夕阳,终于收敛了它最后的光芒,沉入了西边的山峦。河面上的光线迅速地黯淡下去,由先前的琥珀色,变为朦胧的青灰色。对岸的树林,已成了一片连绵的、沉默的剪影。晚风开始变得有些凉了,掠过水面,带来一股清冽的、水草的气息。

老人开始收拾他的行装。他将鱼线仔细地缠绕在竿子上,收起马扎,提上那只空着的水桶。动作依旧是慢悠悠的,不带一丝留恋。

“要回去了?”我问。

“嗯,时候到了,就该回去了。”他直起身,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依旧是平静的,却似乎比先前多了些温和的东西,“年轻人,也早些回吧。城里有城里的日子,这里,有这里的日子。偶尔能来坐坐,就好。”

我点了点头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他不再多言,提着他的东西,转过身,沿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径,慢慢地,一步一步地走去。他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,愈发显得瘦小,最终与那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,看不见了。

我独自一人,还站在那棵老柳树下。河湾完全静了下来,只有那潺潺的水声,比白日里显得更为清晰。夜空中,开始有零落的星子,怯怯地亮了起来。我的心里,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。是感动,是欣羡,是豁然开朗后的清明,也夹杂着一丝对于自己往日生活的怅惘。

我低下头,看着老人方才坐过的地方,那儿的草被压得有些伏倒了,形成一个依稀的印记。明天,或许后天,又会有新的草长出来,将它掩盖。但我知道,有一些东西,已经留在了我的心里,不会轻易消失了。

那清波上的浮子,一沉一浮之间,钓起的,又何尝只是水下的游鱼?那分明是岁月的浮沉,是人生的动静,是一种在漫长光阴里沉淀下来的,关于如何与时间相处的智慧。我转过身,也开始向着来路走去。脚步,不自觉地,也放慢了许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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