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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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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2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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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谷幽兰

我总在拥挤的地铁里,看见许多这样的年轻面孔。他们戴着耳机,眼眸低垂,在自己的世界里,筑起一道透明的,却坚不可摧的围墙。周遭人声鼎沸,情侣的絮语,孩童的嬉闹,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传不到他们的心里去。他们便如一株株会行走的植物,安静,疏离,在社会的土壤里,只汲取自己需要的那一点点水分与阳光,而后便心满意足地沉默着。这沉默,不是消极的逃避,倒像是一种审慎的、自觉地守护。

我朋友的女儿小澈,便是这“空谷”中的一员。她是家中的独女,今年刚满二十四岁,在一家设计公司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。她的生活,被安排得精致而规律,像一本装帧华美,页角却绝不外折的书。她的公寓,是一间不大的阁楼,被打理得一尘不染,窗明几净。墙上挂着她自己拍的风景照,书架上按高矮颜色排列着各类书籍与小摆件,一只唤作“团子”的布偶猫,总是慵懒地蜷在阳台的软垫上晒太阳。

这方小天地,便是她的“桃花源”。

前年春节,全家团聚,饭桌上的话题,照例又绕到了她的“人生大事”上。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,像一群热心的园丁,急于将一棵自生自长的野兰,移植到大家公认的“名园”里去。

“小澈呀,眼瞅着就二十五了,该考虑起来了。女人最好的光阴,就那么几年。”大姨的语气里,满是过来人的恳切。

母亲也跟着叹气,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虑:“你总说一个人挺好,可将来呢?老了病了,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,那可怎么好?我和你爸总不能陪你一辈子。”

小澈一直安静地听着,筷子在碗里那颗饱满的米饭上轻轻拨动着,不反驳,也不应承。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,她才抬起头,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极淡而又极韧的神情。她放下筷子,声音很轻,却让满桌的喧嚷瞬间静了下来。

“妈,大姨,你们说的,我都懂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词语,“可是,你们看,我现在每天上班,工作虽不轻松,但也应付得来。下班回来,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菜,不用迁就谁的口味。晚上看看书,画画图,逗逗团子,周末和朋友们看展、逛公园,或者干脆就窝在家里发呆。我的工资,足够我买喜欢的裙子,看想看的演唱会。我心里……是满的,也是静的。”

她微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里有种透明的悲哀。“我不是讨厌婚姻,我只是……只是没有非要不可的理由。你们总说老了怎么办,可为了一个几十年后的‘万一’,就要我急匆匆地交出现在这份‘确定’的安宁和快乐,我觉得不划算,也……舍不得。”

那一晚,我随朋友去了她的公寓。团子亲昵地蹭着我的裤脚。我们窝在沙发里,各自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。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,每一盏灯下,大抵都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。

“叔,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太自私,太理想化了?”她忽然问,眼神像一只迷惘的小鹿。

我摇摇头,反问她:“你还记得小时候,你外婆家后山的那片野兰谷吗?”

她眼睛一亮,点了点头。

我便和她讲起那段往事。那是她童年里最自由的时光。山谷幽深,人迹罕至,湿润的空气中总浮动着一种清洌的甜香。她们几个孩子跟着那香气,在蕨类与乱石间寻觅,好不容易,才在一处背阴的岩缝下,发现了几株。它们瘦瘦的,叶子也并不油亮,那几朵将开未开的小花,是极淡的青白色,毫不惹眼。

它们就那样静静地长在那里,不需要谁的欣赏,也不需要谁的灌溉,只是自在地呼吸,自在地开放,自在地凋零。那时我觉得,它们的美,是一种与整个世界都不相往来的、完整的孤独。

“你看,”我对小澈说,“古人说,‘兰生幽谷,不为莫服而不芳’它开花,首先是为了自己,是生命本能的一种完成。你现在,不就像那谷中的幽兰吗?你把自己的这方小天地,经营得馨香充盈,这本身,就是一种极美的生命形态。为什么一朵花,就一定要被折下,插入花瓶,摆放在众人的客厅里,才能证明它的价值呢?”

小澈静静地听着,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,良久,才轻轻地说:“叔,谢谢你。我只是……只是有点累了。我看着身边那些早早结婚的朋友,为房贷、为孩子、为两家父母奔波劳碌,昔日的诗和远方,都变成了眼前的柴米油盐和一地鸡毛。他们脸上,很少再看到从前那种光彩了。我不想过那种被责任和琐事绑架的生活,我怕那种日复一日的磨损,会把‘我’这个人,彻底磨没了。”
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仿佛带着一丝寒意:“而且,这个世界……有时候让人觉得好重啊。新闻里,到处都是战争、瘟疫、经济的动荡,还有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气候变化。一想到这些,我就觉得,把一个崭新的生命带到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上来,是不是一种不负责任?我连自己的人生都尚且把握不住,又拿什么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呢?”

她的话,像一颗石子,投入我心湖的深处,漾开一圈圈苦涩而沉重的涟漪。我无言以对。是啊,这是一个太过庞大的命题。我们这一代人,或者说他们这一代人,所面对的压力与迷茫,是前所未有的。物质的丰沛与精神的焦虑并存,选择的自由与责任的沉重相伴。他们并非不愿去爱,而是见过太多破碎的模板,于是对亲手建造失去了信心;他们并非不向往温馨,而是畏惧那温馨背后,可能付出的失去自我的代价。

我想起古籍上记载的一种名为“樗”的树木,它的木材弯弯曲曲,不能做成棺椁,也不能作为梁柱,可谓全无“用处”。然而正是这种“无用”,让它免于斧斤之灾,得以在旷野里枝繁叶茂,终其天年。如今的许多年轻人,选择做一棵“人间樗树”,这何尝不是一种在高压现实下的生存智慧?一种对传统“成功学”的消极抵抗?

这又让我想起东晋的那位陶渊明先生。他笔下那座美好的“桃花源”,与其说是对理想社会的向往,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退守。那“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”的入口,那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的隔绝,不正是为疲惫的灵魂,寻觅一个可以安放的“空谷”吗?武陵人“处处志之”,却终不可复得,仿佛在暗示,这种安宁一旦被外界的喧嚣所侵扰,便会瞬间幻灭。而陶渊明自己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他所守护的,也正是自己内心那一方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“幽谷”。

如此看来,从古至今,这种对个人精神空间的捍卫,从未停止过。只是于今为烈,且以一种更为普遍,更为决绝的姿态呈现出来。

自那次深谈,又过去了一年多。小澈的生活依旧,上班,下班,养猫,旅行。她似乎更加坚定了,也更加从容了。她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草,夏天的时候,会自己酿梅子酒,分赠好友。她报了一个油画班,画得虽不专业,但笔触里满是自由与欢愉。

前些日子,她发给我一张照片。是在一个黄昏,她抱膝坐在公寓的地毯上,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,窗外是绚烂如织锦的晚霞。团子睡在她腿边,肚皮一起一伏。她没有看镜头,侧脸带着一抹极淡的、满足的微笑。照片下面,她写了一行字:“叔,你看,我的空谷,今夜有霞光。”

我凝视着那张照片,眼眶竟有些湿润了。我忽然彻悟,我们这代人,或许终其一生,都在学习如何与自己相处。恋爱、婚姻、生育,这些固然是人生中极其重要的篇章,但它们不该是唯一的标准答案,更不该成为压垮个体生命意趣的沉重负担。

选择独善其身,并非一种枯萎,恰恰相反,它可能是一种更为艰难,也更为深刻的生长。它要求一个人有足够丰盈的内心,去对抗漫长的孤独;有足够坚韧的定力,去抵御外界的质疑;有足够清晰的认知,去规划自己的人生。他们不是在拒绝爱,而是在学习一种更为博大的、爱自己的能力。他们不是在逃避责任,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,对自己高度负责。

若每一代人都是一条奔涌的河流,那么这些选择不恋爱、不结婚、不要孩子的年轻人,或许便是这河流中,一股悄然分出的,流向地下的潜流。他们不与主流争抢阳光下的喧哗,只在深邃的岩层之下,静静地流淌,默默地滋养着属于自己的根系。这潜流,自有其清冽的温度与不可测的深度。

夜更深了。书页上的字迹,在灯下显得有些模糊。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澈外婆后山那片野兰谷,幽眇的香气,穿过岁月的屏障,丝丝缕缕,萦绕不绝。

空谷幽兰,不以无人而不芳。那么,这些选择行走在人间“空谷”里的年轻生命,他们那静默而丰沛的芬芳,或许,也终将被懂得的人闻到,也终将在时光的尘埃里,证实其存在的意义与尊严吧。

而我,唯有遥遥地,送上我的祝福与敬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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