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大约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死亡,不是隔着电视屏幕,也不是在文学作品里,而是在一间弥漫着淡淡消毒水与檀香混合气味的,异常安静的屋子里。
那具曾经承载过一个生命的躯壳,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铺着白布的单人床上,覆盖着一方素净的布。林师傅,那位即将为他进行人生最后一次装扮的入殓师,就站在一旁,微微佝偻着背,像一棵沉默的,习惯了风雨的老树。
我因一位远房长辈的丧事,被安排来协助接洽。长辈走得突然,家人悲痛欲绝,许多琐事便落在了我们这些晚辈身上。与殡仪馆的接洽,最后落在了我的头上。于是,我便有了这个机会,走进这间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屋子,见到这位名叫林默然的老师傅。
林师傅看起来六十上下,头发已花白了大半,梳理得一丝不苟。他的脸是那种长年不见日光的,瓷器般的白净,上面刻着细密的皱纹,像一张揉过后又被小心抚平的宣纸。他的眼睛不大,却异常沉静,看人的时候,目光是柔和的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,却又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。
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,袖口磨得起了毛边,却十分洁净。整个人站在那里,便自有一种庄重而安宁的气场,让这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屋子,也变得不那么恐怖了。
他没有多的言语,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然后,他转向床边,伸出那双同样白净,指节分明的手,极其轻柔地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,掀开了覆盖在逝者脸上的白布。
白布之下,是一张衰老、灰败,毫无生气的男性脸。嘴巴微微张着,眼睛也未完全闭合,仿佛对这人世还存着最后一缕未尽的牵挂。死亡,用它最直接、最赤裸的方式,宣告着它的胜利。我的心猛地一揪,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,胃里有些不适地翻腾起来。
然而林师傅的目光,却始终平静地落在那张脸上。那不是一种审视工作的目光,倒更像是一位老友,在端详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。他静静地看了片刻,仿佛在与他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。然后,他转过身,走向墙边一个老旧的木质工具柜。柜子打开,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里面整齐地陈列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、油彩、粉盒,以及叠放整齐的各色布料。一切都井然有序,仿佛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。
他开始做准备工作。先是在角落的水池边,用肥皂反复搓洗双手,水流开得很小,哗哗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他洗得极其认真,连指甲缝都不放过,仿佛要洗去的不仅是尘世的污垢,还有生者的浮躁。
擦干手后,他点燃了工作台一角的一盏小酒精灯,将几把大小不一,形状各异的金属工具,后来我知道那叫“缝合针”“扩张器”“塑形刀”,在火焰上缓缓掠过。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金属,发出细微的“呲呲”声,给这静谧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暖意,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,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庄严。
准备停当,他推来一张类似医院用的活动床,与原来的床并拢,然后,他俯下身,一只手托住逝者的颈后,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臀,用一种稳定而轻柔的力道,口中低低念了一声:“老先生,我们翻身了。”话音未落,他已将逝者平稳地转移到了活动床上。那动作是如此娴熟、自然,充满了力量与控制的和谐,仿佛他搬运的不是一具沉重的遗体,而是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。
接下来的程序,便是清洗。他用温水打湿了毛巾,拧得半干,先从面部开始,额头、眼窝、鼻翼、脸颊、下颌、耳后,一寸一寸,极其细致地擦拭。毛巾过处,皮肤上一些细微的污渍和汗迹被清除,显露出原本的肤色,虽然仍是灰白,却似乎多了几分洁净与安详。
他擦拭身体的动作,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抚触。当毛巾滑过那布满老年斑和松弛皮肤的胸膛、嶙峋的肋骨、干瘦的四肢时,我忽然想到,这具冰冷的躯壳,在许多年前,也曾是一个鲜活滚烫的生命。
它或许曾在田野上奔跑,感受过阳光的热烈;或许曾与爱人紧紧相拥,体验过心跳的狂喜;或许曾为生活重担压弯了腰,流淌过辛劳的汗水。而今,所有的热血与激情都已冷却,所有的故事与记忆都已封存,只剩下这具归于沉寂的皮囊,由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,为他进行最后的洗礼。
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。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出母亲为我年幼的儿子洗澡的情景。也是这般轻柔的动作,也是这般专注的神情,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儿歌,手中的毛巾拂过孩子莲藕般的臂膀,肥嘟嘟的脚丫,满眼都是慈爱与珍惜。生的开端与死的终点,在这擦拭的动作里,竟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。一种巨大的,关于生命循环的感动,像潮水般漫过我的心田。
清洗完毕,林师傅开始为逝者修剪指甲。他用的是一把小小的、银色的指甲剪,动作轻而慢,剪一下,便用矬子细细地磨平边缘。那“咔嗒”的轻微声响,在寂静中规律地响着,像时光流逝的滴答声。我注意到,他的眼神始终是那么专注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。
“人这一辈子,走到头,其实什么都带不走。”林师傅忽然开口了,声音低沉而沙哑,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。他并没有看我,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活计上,仿佛是在自言自语,又仿佛是在对眼前的逝者诉说。“荣华富贵,爱恨情仇,到头来,都是一场空。我们能带走的,或许就只有这副干干净净的皮囊,和这指甲缝里,皮肤纹路中,积攒了一生的风霜吧。”
他的话,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的深处,漾开圈圈涟漪。我默默地咀嚼着这朴素的言语里蕴含的深意。
修剪完指甲,便是最考验技术,也最显神奇的环节,化妆。林师傅调好了一种近乎肤色的油彩,用一支细小的毛笔,蘸取了,开始在逝者脸上细细描绘。他的笔触轻盈而准确,如同一位修复古画的匠人。
他先用一种特殊的蜡,细致地将老人脸上几处轻微的凹陷与皱纹填平抚顺。然后,他用深色的粉底遮盖面部的尸斑,使肤色趋于均匀。接着,他用腮红在颧骨处极淡地扫了一层,让那张灰白的脸瞬间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。
最令我震撼的,是处理眼睛和嘴巴。他用一小块蘸湿的棉花,轻轻地填入眼窝,使眼皮自然地隆起,然后用一种特制的,带有细密小齿的金属小夹,小心翼翼地将那未能闭合的眼睑,一点点地合拢。当他做完这一切,逝者那原本微张的,似乎含着无尽遗憾的嘴,和那未能瞑目的眼,竟都安然地闭合了。那张脸,一下子从死亡瞬间的挣扎与不甘,变为了沉睡般的宁静。
最后,他为他梳理头发。逝者的头发稀疏而杂乱,林师傅用梳子蘸了水,耐心地,一遍遍地梳理,将它们整齐地归拢到脑后,露出宽阔而布满皱纹的额头。做完这一切,他后退一步,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,如同画家在审视一幅刚刚完成的画作。他的目光里,没有得意,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,和一种使命达成的安然。
此刻,躺在活动床上的老人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他面容安详,神态平和,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先前那令人不安的死亡气息,已被一种圣洁的安宁所取代。灯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,竟有一种油画般沉静的美。
我几乎要落下泪来。这不是悲伤的泪,而是一种被深深打动的,混合着敬畏与感动的泪。林师傅用他的双手,不仅修复了一具遗体,更是在死亡的黑暗深渊上,搭建起了一座通往安详彼岸的桥梁。他让逝者保留了最后的尊严,也让生者得到了一丝慰藉。
“好了。”林师傅轻轻地说,重新将白布覆盖到逝者的胸前。他转过身,开始默默地收拾工具,一切又复归于井井有条。
这时,逝者的家属,一位哭肿了眼睛的中年妇人和她的丈夫,被工作人员引了进来。他们是来做最后告别的。那妇人一路都在低声啜泣,当她走到床前,看到老人那安详如睡的遗容时,她猛地愣住了,哭声戛然而止。她不敢相信似的,往前凑了凑,仔细地端详着,颤抖的手轻轻抚过老人的脸颊。
“爸……爸他……”她回过头,泪眼中充满了惊异与感激,望向站在角落里的林师傅,“他……他好像只是睡着了,真好,真好啊……谢谢您,老师傅,真的太谢谢您了!”她说着,便要向林师傅鞠躬。
林师傅连忙摆手,侧身避过,声音依旧是那样平静而低沉:“分内的事,能让老人家走得体面,让您们心里好受些,就好。”
那妇人不再多说,只是含着泪,一遍遍地望着老人的遗容,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安详,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。她的丈夫也红着眼圈,向林师傅投来感激的一眸。那一刻,这间冰冷的屋子里,流淌着一种温暖的,属于人性的光辉。
家属离去后,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林师傅两人。他依旧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工具,将它们一一归位。我忍不住问道:“林师傅,您做这一行,多少年了?”
他抬起头,想了一想,说:“三十八年了。”
“这么久……”我喃喃道,“天天面对……面对死亡,您不觉得……压抑或者害怕吗?”
他闻言,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,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,难以捉摸的笑意。“刚开始的时候,也怕。那时候年轻,晚上做梦都是那些……那些场景。”他缓缓说道,“后来,慢慢地,就不怕了。见得多了,也就明白了,死不是什么可怕的事,它和生一样,都是自然的一部分。我们这些人,”他指了指自己,“就是这自然循环里的一个环节,一个帮手。”
他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院子里一棵叶子已落尽的老槐树,继续说道:“你看那棵树,秋天叶子落了,看起来是死了,可它的根还在地下活着,等着明年春天再发新芽。人也是一样,肉体腐朽了,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来。可能是子孙后代,可能是他做过的事,说过的话,也可能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回过头,目光深邃地看着我,“在别人记忆里留下的那一点暖意。”
“我做的,就是把这副用旧了的,坏了的躯壳,收拾得整齐一些,干净一些,让他能体体面面地去和这个世界告别,也让还活着的人,心里能少一点狰狞的阴影,多留下一点美好的念想。这,也算是一种积德吧。”
“积德”二字,从他口中说出,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或自得,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坦然与确信。
我忽然想起古籍中关于“迁尸”“沐浴”“饭含”等古老仪式的记载。那些繁复的礼节,其核心的精神,不也正是对生命的敬畏与对逝者的尊重吗?林师傅所做的,看似是现代的职业,其内核,却与数千年前我们祖先的情感一脉相承。他,不就是古礼在当今时代的守护者与践行者吗?
我又在他身边盘桓了片刻,直到将所有手续办妥。离开那间屋子时,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西边的天空上,像一幅瑰丽的油画。街道上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,小贩的叫卖声,孩子的嬉笑声,汽车的喇叭声,交织成一曲热闹而生动的,属于生者的乐章。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感受着活着的脉搏,心中却还萦绕着刚才那间屋子里的静谧与庄严。
生与死,喧闹与寂静,在此刻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,却又如此和谐地共存于这天地之间。我回头望去,那栋灰白色的殡仪馆建筑,在夕阳下静默地矗立着,它不再是我来时心中那个阴森、不祥的存在,而像一座沉默的山,承载着无数生命的终点,也守护着无数故事的结局。
而林师傅,就是那山中一位忠实的、沉默的守夜人。他用他那一双看似普通的手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为那些远行的灵魂,整理行装,擦拭尘垢,点亮一盏微弱的,通往永恒的灯。他让冰冷的死亡,有了一丝温度;让必然的消逝,有了一份尊严。
这人间,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位位“最后的送行人”的存在,那终点站的风景,才不至于太过荒凉与恐怖。他们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,背对着我们这些生者,面向那无垠的未知,用一种极致的温柔与耐心,轻轻地道出了那句:“请慢走,请好走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