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观看夕阳,几乎是他晚年生活中一种特殊仪式了。
我搬到这临河的小街不满半月,便注意到了他。我的书房窗口,正对着那条瘦瘦的,水流总是迟迟疑疑的河。河那边,是一带疏疏的林子,林子的边缘,便是一道缓缓的,长满了野草的土坡。每日傍晚,只要天色尚好,云彩不厚得彻底吞没了太阳,我总能看见那位老人,从坡下那条蜿蜒的小径上,一步一步,慢慢地走上来。
他的步子很慢,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,左脚踏实了,才肯将右脚的重量移交过去。他整个人的移动,便有了一种庄重的,近乎迟缓的节奏。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,式样很旧的蓝布中山装,下身是一条颜色更深的裤子,整个人瘦削,微微佝偻着,像一株被秋霜打过的老柳,枝干虽还硬挺,却已禁不住地要向着大地弯下腰去。
他走到土坡的最高处,那里有一块表面被岁月磨得颇为光润的大青石。他从不四处张望,径直走到石头前,并不立刻坐下,而是伸出那双枯瘦的,布满了老年斑的手,轻轻地在石面上摩挲几下,仿佛在拂去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,又仿佛是在和一位老友打着每日必行的招呼。然后,他才慢慢地转过身,将身子沉入那石头的怀抱里,坐定了。从这时起,他便成了一尊雕塑,面朝着西方,看那太阳即将沉没的地方。
起初,我并不甚在意。人老了,爱看个日出日落,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可日复一日,他那份准时,那份专注,那份近乎宗教徒般的虔诚,却渐渐吸引了我的好奇。我的书,是读不进去了。我的目光,总不由自主地从书页间溜走,越过那条河,穿过那片林子,最后牢牢地系在那个沉默的、蓝色的背影上。
他在看什么呢?我常常这样想。那夕阳,我看也不过是每日循着旧例,红彤彤地落下去罢了。今天的,和昨天的,究竟有什么分别?值得一个人风霜雨雪无阻地,前来赴这场黄昏的约会?
终于,在一个云霞尤其绚烂的傍晚,我搁下了笔,决心去赴我自己的一个约会。我走下楼梯,穿过街口那座总坐着几个闲聊老人的石桥,沿着河岸,走向那道土坡。我走得很轻,很慢,心里盘算着,若是他问起,我该说些什么。是说“我也来看夕阳”,还是说“散步经过这里”?我甚至有些无端地紧张,像是要去贸然惊扰一个沉睡多年的、安宁的梦。
我走到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,停住了。他没有回头,似乎全然沉浸在那片宏大的光色里,并未觉察到我的到来。我便也静静地立着,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。
这一望,我才发觉,我平日从书房窗口瞥见的夕阳,与此刻所见的夕阳,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景象。那不再是一个遥远的,与我无关的天体运行现象,而是一场盛大无比的,正在上演的悲剧。或者说,是一曲辉煌的挽歌。
太阳已经失去了它白天的威严,变成了一团无比柔和、无比悲壮的猩红。它像一块即将燃尽的、巨大的炭火,被无形的手托着,正缓缓地,义无反顾地向着地平线下沉去。它周边的云,被这最后的生命之火点燃了,不是那种轻薄的、亮丽的锦缎,而是一片浩瀚的、沉郁的火海。
靠近太阳的地方,是熔金般的赤红,一路向外渲染开去,变成紫檀,变成赭石,变成一种近乎淤血的深沉的青紫。光芒不再是利箭,而是流淌的黏稠的汁液,将整个西天都涂满了。那光映在老人脸上,他脸上纵横的皱纹,那一道道岁月的沟壑,便被这暧昧的光线填平了,模糊了,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用古铜精心浇铸出的塑像,有一种不朽的,却又令人心酸的庄严。
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,不知过了多久。天地间静极了,只有晚风穿过林梢时,那若有若无的叹息般的声音。忽然,我听见了一声极轻微极悠长的叹息。是那老人发出的。那不是失望的哀叹,也不是疲惫的长吁,那声音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,像是一口气,将一生的重负,都轻轻地,然而又是实实在在地吐了出来。
“年轻人,你也来看它?”他没有回头,忽然开口了,声音沙哑,带着老年人特有的,被时光磨砺过的粗粝,却很平和。
我一怔,慌忙应道:“是,老先生。我看您……每天都来。”
他缓缓地转过头,看了我一眼。他的脸在逆光中显得很暗,但我能看清他那双眼睛。那是一双我此生从未见过的老年人的眼睛。眼皮松弛地耷拉着,眼珠是浑浊的,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翳。可是,在那浑浊的深处,却有一种奇异的光彩,不是夕阳的反射,而是从他生命内部透出来的,一种沉静了然的光。那光,让你觉得,他看的不是眼前的夕阳,而是夕阳后面的什么东西。
“是啊,”他又转过头去,面对着西方,仿佛只有那里才是他对话的对象,“每天来,送送它。它陪了我一辈子了。”这句话,他说得极其自然,却像一把温柔的锤子,在我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。
“陪了一辈子?”我试探着问,向前挪了一小步,在他侧后方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了下来。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目光依旧痴痴地凝望着那正在不断变幻的云霞,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也爱看夕阳。不过那时候,不是在这么安静的地方看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时间的河流里艰难地打捞着什么。我没有催促,只是静静地等着。
“那是在朝鲜,”他慢慢地说,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缓缓提上来的水桶,带着幽远的回响,“冬天,冷得骨头缝里都结了冰。仗打完了,我们守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上,等着命令。也是这么一个傍晚,太阳要落不落的。我们都累得说不出话,就那么抱着枪,靠着战壕的土壁坐着。忽然,一个四川兵,姓李,我们都叫他‘小锤子’的,指着天边说,‘你们看,那太阳,像不像老家灶膛里烤熟的红苕?’”
老人说到这里,嘴角竟牵起了一丝极淡极遥远的笑意。“他这么一说,我们都抬头看。真是啊,被炮火熏了好几天,天都是灰黄的,就那一刻,太阳红得那么干净,那么暖和。大家都想起了老家,想起了热炕头,想起了娘。没人说话,就那么看着。看着看着,小锤子就唱起来了,唱的是他们四川的山歌,调子悠悠的,听不清歌词……可是,第二天的冲锋,他就没回来。一颗炮弹,人就没了,什么都找不到了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融进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里。西天的红色正在迅速褪去,那种青紫色弥漫开来,像一块巨大的缓缓降下的幕布。
“从那以后,不知怎么,我就格外爱看这夕阳。看着它,就好像……好像还能看见小锤子他们,都还是十八九岁的样子,在那儿笑着,看着呢。”
我屏住呼吸,感觉自己的心脏,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。我万万没有想到,这块平静的青石,每日承载的竟是如此沉重的记忆。那绚烂的晚霞,在他眼中,或许早已不是云彩,是硝烟,是血与火,是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里的战友的面庞。
夕阳沉得更低了,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金边,还顽强地在地平线上亮着。天地间的景物,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,融化在一片苍茫的暮霭里。河水的流动声,此刻听来,格外清晰。
“后来呢?”我轻声问,生怕惊破了这用回忆织成的脆弱的网。
“后来……就回来了。工作,成家,养孩子,忙忙碌碌的,像一个被鞭子抽着的陀螺,不停地转。”他的语气变得平缓了些,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,“也有觉得过不去的时候。被下放,挨批斗,觉得天都要塌了。可每到傍晚,只要能看到它,”他朝着西方扬了扬下巴努了努嘴,“心里就能忽然静下来。你看它,不管底下是山,是海,是平原,还是我们这样的破土坡,它都这么落下去,一声不响。今天乌云遮住了,明天它照样来。它什么没见过?我们这点子事,在它眼里,算个什么呢?”
他微微摇了摇头,像是自嘲,又像是最终的释然。
“再后来,老伴儿也走了。”他的声音里,第一次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她最爱干净,也爱漂亮。生病的那几年,人瘦得脱了形,头发也掉光了。她总是不肯照镜子。走的那天,也是个傍晚,窗户外面的天,就是现在这个颜色。她忽然精神好了些,让我扶她起来,靠着枕头,看着窗外。她就那么看着,看着,最后跟我说,‘你看,多好看。我这一辈子,也算看够了’说完,就闭上了眼睛。”
他说到这里,停住了。我看见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,极快地在眼角擦了一下。那是一个迅疾的,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,却比任何号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。暮色四合,我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,只看到一个更加佝偻、更加孤独的轮廓。
我终于明白,他每日来此,看的哪里是夕阳?他看的,是他自己的一生。那光芒万丈如日中天的壮年,早已沉入不可追回的过去;那绚烂至极的晚霞,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激情、爱情与亲情的燃烧与告别;而此刻这迅速降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,便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了然与沉寂。这每日一次的西沉,于他是一次完整的凭吊,一次庄严的告别,也是一次沉默的预习。预习那终将到来的永恒的长夜。
我们之间,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静默。但那静默,已与先前不同。它不再是空无内容的,而是充满了情感的。那里面,有呼啸的炮火,有悠远的山歌,有动荡的岁月,有一个女人临终前的凝视。这所有的声音、色彩与情感,都被压缩、沉淀在这愈来愈浓的暮色里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最后一线光也终于被大地吞没了。西天只剩下一种混沌的,由青灰向墨黑过渡的颜色。几颗性急的星子,已经在头顶的天幕上,试探般地眨起了眼睛。风更凉了,带着河水湿漉漉的腥气,和秋天草木凋零的清苦味道。
老人慢慢地有些艰难地,从青石上站了起来。他站立的时候,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,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,他却已经稳住了。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地方,仿佛是在确认那位老友已然安睡,然后转过身,准备走下土坡。
“要变天了,”他从我身边走过时,忽然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谈论家常的口吻说,“明天,怕是有风。”
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他是在对我说。我抬头看了看天,墨蓝的天空,深邃无比,并无一丝云彩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预知明天的风的。或许,是那风来临之前,一丝微妙的气息,一丝骨骼里的酸痛,只有他这样与天地相伴了一生的老人,才能敏锐地捕捉得到。
他没有等我回答,便已迈开了步子,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,一步一步地,沉入到坡下的黑暗里去了。他的背影,很快就被浓稠的夜色所吞没,只有那缓慢的坚定的脚步声,还一下,一下,清晰地传过来,良久才终于听不见了。
我独自一人,留在这空旷的土坡上,四周是彻底的凉津津的黑暗。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与寒冷。那老人带走的,似乎不仅仅是他自己,还有这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与依托。
我抬头望向星空,它们冰冷而遥远,闪烁着理性而又无情的光。我想起古人说的,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。这河水,这夕阳,这无尽的星空,它们见证了太多,也忘却了太多。个体的悲欢、爱憎、存在与消亡,在它们浩瀚的尺度下,轻飘飘地,不如一粒尘埃。
可是,真的就毫无意义吗?
那个老人,他每日的到来,他沉默地凝视,他将他一生的重量,那些惊心动魄的,那些平淡如水的,那些甜蜜的,那些苦涩的,都安放在这块冰冷的青石上,托付给这转瞬即逝的夕阳。这本身,不就是一种意义吗?一种对抗虚无与遗忘的属于人的方式。他是在用他最后的生命时光,为那些逝去的一切,举行一场无声的永不终结的葬礼。
我慢慢地走下土坡,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。回到我的书房,我没有开灯,只在窗前站着。窗外,是那条在夜色里只能听见流淌声,却看不见身影的河。河对岸,是那道沉默的,吞噬了一切光与影的土坡。
世界陷入一片沉寂。而我知道,明天,只要明天还有太阳,那位看夕阳的老人,就一定会再次出现。他将会一步一步,走上那道土坡,坐在那块青石上,继续他一个人与时间、与记忆、与生命的永恒对话。
那将是他,也是我们所有人,最终的,也是最辉煌的仪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