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滴泪,便是我最小的海。
它悬着,仿佛凝聚了外婆一生的时光,那样沉,又那样透亮。透过这朦胧的水光,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午后,看见外婆坐在老屋天井里的那把竹椅上,就着从屋檐斜落下来的一小方阳光,静静地梳着头。
那是一把老旧的桃木梳,梳齿已被岁月磨得圆润。外婆的头发,自我有记忆起,便是银白的,不是那种耀眼的雪白,而是一种温润的,像旧月亮一样的银辉。她梳得很慢,一下,又一下,梳齿划过发丝,发出细细的、沙沙的声响,像春蚕在啮食桑叶,又像秋夜最轻的雨,落在瓦楞上。
我那时还小,总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脚边,仰着头看。阳光在她银白的发丝间流淌、跳跃,仿佛给她罩上了一圈模糊的光环。空气里有陈年木箱、皂角和阳光混合起来的,一种叫人安心的味道。
梳好了头,她便会把我揽到怀里,用那把桃木梳,也一下一下地梳我的头发。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,仿佛我是一件极珍贵的瓷器。然后,她便会开始哼唱那支没有歌词的歌谣。那调子悠悠的,带着些许苍凉,像从很远很远的年代飘来。
它不像溪水,也不像风,倒像是一片无形的、温暾的潮水,慢慢地漫上来,将我和她,将整个午后,都轻轻地包裹在其中。我常在这歌声里昏昏欲睡,觉得天地间一切都静了下来,稳了下来。
许多年后,我才恍然,那歌声,或许就是外婆的海。她一生的喜怒哀乐,都沉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水里,表面只泛着这轻柔而忧郁的波纹。
外婆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。她的手指关节粗大,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口与纹路,像一枚风干了的核桃。她能从这些纹路里,摸出岁月的坎坷来。她给我讲过一些旧事,但总是语焉不详。她说起有一年饥荒,饿得人眼冒绿光,她跟着大人去挖野菜,树皮都被人剥光了;说起战乱躲“棒老二”时,如何抱着襁褓里的舅舅,在炮火声里东躲西藏。
她说这些时,语气总是平平静静的,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悲戚,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。只有一次,她说到她的母亲,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太姥姥,在一个寒冷的冬天,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撒手人寰时,她的话头忽然顿住了。
她低下头,久久地摩挲着那把桃木梳,然后极轻极轻地说:“那时候,眼泪都流干了,只觉得心里头,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盐碱地,又涩又硬,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了。”
我那时并不能完全懂得“眼泪流干”是怎样一种滋味,只觉得心里猛地一抽。现在想来,外婆是将她生命里最大的那片海,那片由苦难与别离汇成的、咸涩而冰冷的海,用一生的沉默与坚韧,给硬生生地封存在了心底。她平日里展现给我们的,只是那海面上偶尔被风吹起的一朵温暾的浪花,便是她那永远和缓的语调,与那支没有歌词的、悠悠的歌谣。
老屋的天井,是我童年最广阔的天地。四方的天空,像一块会变的画布,时而湛蓝,时而灰蒙,时而缀满星子。下雨天,是我和外婆独处的日子。雨水顺着黑瓦的屋檐滴落下来,在青石板上砸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,发出清脆又寂寞的声响。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青苔和泥土的生气。
外婆会在这样的天气里,搬出她的针线筐,就着天光,缝补一些旧衣物。她的眼睛不好了,穿针总是很困难。我那时眼神尖,便抢着帮她。她笑眯眯地看着我,把那细细的线头在嘴里抿一抿,再递给我。我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将那透明的丝线穿过针眼,每当成功一次,心里便涌起巨大的成就感,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。
她便开始缝补。顶针套在手指上,针尖穿过布料,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微响,和着窗外的雨声,织成一片安宁的网。有时候,她会停下来,望着连绵的雨丝出神。雨水在她浑浊却又澄澈的眸子里,映出一点点晃动的光。
我不知她在想什么,是想她早逝的母亲,想她颠沛的青春,还是想那远在外省,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的舅舅?我不敢问,只是静静地陪着她。那时节,仿佛连时间都走得慢了,慢得像天井角落里,那一点点爬上石阶的翠绿的青苔。
后来,我长大了,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,迫不及待地要飞离老旧的巢。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,工作,见识了真正的大海。
我记得第一次看见海时的震撼。那是北方的海,在初冬的天气里,颜色是一种沉郁的铅灰。无边无际的海面延伸到天际,与低垂的乌云融为一体。海浪不是温柔的,它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,一遍又一遍永远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礁石,发出沉闷的、雷霆般的怒吼。
咸腥的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冷峻而粗粝。我站在那片宏大的、咆哮的海面前,感到自身的渺小,像一粒沙。那海是宇宙,是历史,是无穷无尽的未知与力量。它令人敬畏,却也让人感到疏离。它的广阔,似乎能将人所有的情绪都吞噬进去,不留一丝痕迹。
我也见过南方的海,在夏日的晴空下,蓝得像一大块透明的琉璃,温柔地荡漾着,卷起细白的浪花,轻吻着金色的沙滩。它明媚,欢快,是度假与嬉戏的背景。人们在它的怀抱里欢笑,拍照,仿佛它生来就是为了衬托人间的快乐。这片海是悦目的,但它的美,似乎总隔着一层,像明信片上的风景,无法真正浸润到心里去。
看过了这些真正意义上壮阔或明媚的海,我有时会想起外婆,想起她天井里那一小方安静的阳光,想起她那支悠悠的歌谣。我隐隐觉得,外婆的海,似乎藏在另一个维度里。
直到那个下午。
那时,外婆已经病了很久了。长期的卧床使她原本清癯的身体更加瘦小,像一枚被岁月风干了的叶子。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偶尔醒过来,眼神也是茫然的,仿佛魂灵已经有一半飘向了遥远的彼岸。我们围在她的床前,知道离别的时刻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、沉重的悲伤。
忽然,她像是积聚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,眼皮微微动了动,然后缓缓地、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那目光,不再涣散,而是异常清明地,缓缓扫过床前的每一个人。我的舅舅、舅母、小姨、姨父和我,还有其他几个亲人。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,那样不舍,又那样平静,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,又仿佛要将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,都深深地刻进她即将永恒的黑暗里。
最后,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停留了很久。她的嘴唇翕动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。然后,就在那一瞬间,我清楚地看见,在她那已如干涸泉眼般的眼角,缓缓地,极其艰难地,渗出一滴眼泪。
那滴泪,浑圆,晶莹,像一颗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珍珠。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,一生的劳碌,无声的坚韧,离别的痛苦,还有那浩瀚如海却从未宣之于口的爱。它悬在那里,颤巍巍的,仿佛凝聚了她整个生命的分量。它没有落下,就那样固执地悬着,像一个小小的、完整的世界。
我的心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狠狠地攫住了。就在那一刹那,那个盘旋在我心中许久的关于海的隐喻,轰然作响,变得无比清晰而具体。
我见过的那些海,北方的,南方的,它们固然壮阔,固然美丽,但它们属于自然,属于世界。它们的潮汐由月亮牵引,它们的风暴由气候造就。它们的喜怒哀乐,与渺小的个体生命,并无直接的关联。
外婆的这滴泪,它不一样。它源于生命的最深处,是从一个人独有的、历经悲欢的心里,一点一点渗出的结晶。它或许只有零点零几克,但它所包含的,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与情感。那里面有她少女时的梦想,有她为人妻、为人母的操劳,有她失去至亲的痛楚,有她面对苦难时的沉默,也有她对儿孙们那如涓涓细流般永不枯竭的爱。这一切的一切,都浓缩在这微小的一滴里。
这哪里是一滴泪?这分明是一片海。是她用九十多年的光阴,一滴一滴,在心里汇聚成的,只属于她自己的海。这片海,面积最小,小到只存在于她的眼角;但也最深,深到可以淹没我所有的记忆与思念。
它不像自然的海那样喧嚣,它沉默着;它不像自然的海那样变幻莫测,它只固守着它唯一的咸涩。那是所有生命之海共通的、本质的味道。它不向外扩张,它只向内沉淀。它是情感的琥珀,是时间的化石,是灵魂在告别尘世时,最后一次,也是最真诚的一次袒露。
那滴泪,最终也没有落下。它慢慢地,似乎又被她干涸的身体吸收了回去。或者,是蒸发到了这满是药水味的空气里。只在她眼角那纵横的皱纹里,留下一道极淡的、闪着微光的痕迹,像退潮后,沙滩上那一线湿润的印记。
外婆的眼睛,也缓缓地永久地阖上了。
许多年过去了。我行走在都市的喧嚣里,应对着生活的种种烦难,也享受着时代带来的便利与繁华。我依旧会去看海,在假期,带着放松的心情。那片蔚蓝的、广阔的水域,依旧能让我心旷神怡。
但我知道,在我生命的底处,永远存在着另一片海。它不在任何地图上,它没有经纬度,它只存在于我的记忆和血脉里。它面积最小,小到只是一滴泪的模样;但它也最浩瀚,浩瀚到每当我孤独、疲惫或迷茫时,我都能回到它的岸边,去汲取那沉默而无尽的力量。
窗外,依旧是这座城市不眠的灯火,像一片倒悬的、虚假的星河。而我,在这寂静的一角,终于为我那早已远去的外婆,也为我自己,找到了那片最小的,也是最大的海。
它悬在生命的尽头,也悬在思念的源头。
它永不干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