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不清从何时起,田野上就有了那所小屋:四、五重被风化得不成样子的青砖墙基,厚厚的黄土墙,房顶上是黑褐色的瓦片儿,房脊上、瓦缝里生长着一丛丛野草。小屋是那样破旧,一年又一年,寒来暑往,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外。只有在春夏秋三个季节,远离小村的这所小屋才会另有一番模样:整所小屋,爬满了梅豆秧,丝瓜蔓,葡萄藤以及野蔷薇等等,招惹得蝶舞蜂喧,房顶上的瓦楞草也呈现出蓬勃的绿色。尤其房前那棵粗壮的梧桐树,枝叶繁茂,浓荫蔽日,阵阵凉风拂面,给人带来无限的惬意。
烈日当头的白天,田间劳作的乡亲们在休息的时候,纷纷跑到小屋东侧的水井旁喝一气又凉又甜的井水,洗涮一下浸透汗水的毛巾,擦几把流淌着汗水的面颊和脖颈。那条捂着双眼的小毛驴十分有趣,在井台上拉着水车丶转着圈儿,是那样不知疲倦和温顺,蹄声得得,泉水叮咚,井水顺着小水渠,哗哗地流向莱园子里,时不时有燕子和蜻蜓落下来点水,又轻盈地飞去。
干旱时节,乡亲们抽水抗旱,夜晚就在小屋的地上铺上一层麦秸或谷草,带上一床破被子,看守着抽水机械;夏天,雷雨骤然而至,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来不及奔回村里,便从四面八方纷纷向小屋奔去,躲避着风雨的袭击;
冬天,场光地净,田野上没有了婉转的鸟鸣,没有了人们开怀的笑声和耕牛的“哞哞”声,一片沉寂,小屋空荡荡的,很少有人光顾,如同遗弃了的一处古庙,在寒风飞雪中沉默。然而,每当我在节假日回到故乡,远远地望见小屋,就如同游子见到了久别的慈母,心头立即涌起一股暖流,那般亲切,令人动情。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近它,端详它,在它的怀抱里盘桓,我抚摸着粗糙的土墙,久久不忍离去:窗台依旧,门后,那墙壁上的一处拳头大小的凹槽还在,那是放煤油灯的地方,被油灯熏黑了的烟痕依稀可辨,于是,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。
1977年,十年动乱刚结束,国家就恢复了高考制度,给成千上万的知青们敞开了高校的大门。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故乡人,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。这一年,我高中毕业已经五年了,面对机遇,喜忧参半。喜的是,终于能凭着真才实学公平地竞争了,再也不用担心一些心术不正者借“政审”之机,在招工,参军,提干,推荐上大学等攸关青年人前途命运的大事上做手脚、卡脖子了。忧的是,学业荒废了多年,面对机遇,还能否天遂人愿?这年秋季,照例又是农田水利建设大兵团作战,我也被编入了民工队伍,即将开往百里以外的挖河工地去。年过半百的父亲找到生产队长,说:“我去吧。让孩子留下来,温习一下功课,碰碰运气吧。”
“挖河筑坝,可是年轻人干的活,你上了年纪,出大力能行吗?”
“行,我想我比年轻人还经得住折腾。”“那菜园子怎么办?”“让孩子跟我换工。”
就这样,父亲去了百里以外的工地上出苦力,我顶替父亲,带上铺盖卷儿,去了生产队的菜园子。白天,在菜园儿里劳动,农活十分轻松;晚上,就在小屋里读书,格外清静。我,独守孤灯,发奋苦读。深秋季节的野外是那么宁静,静得有些怕人。小屋周围是一片密密麻麻、大小不一的乱坟场。然而,沉醉书海,如饥似渴,全都忘记了。夜深人静,皓月当空,屋外一片沉寂。听得见窗外梧桐树上,几片儿未落尽的枯叶儿在夜风中沙沙作响;听得见老鼠在墙角追逐撕咬,听得见远处村落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声,以及几声驴叫和犬吠。每当困倦的时候,我就离开那作为板凳的几块断砖,扶着那作为书桌的老式木椅子,直起酸痛的腰,挺起发麻的腿,踱到小屋外的空地上,伸伸腰,踢踢腿,吹一阵凉风,引吭高歌几句,重又返回小屋,落座苦读。口渴了,便从不高的屋檐处够几根已经风干了的茄子棵,再从小屋东山处的水井里提一壶水,支起两块断砖,把壶放上去,点燃干茄棵,烧一壶滚烫的开水解渴。然后将带来的黑不溜秋的瓜干面窝窝头儿放进通红的灰烬里埋起来,再到菜地里拔几颗大葱,于是,咬一口又热又软的窝窝头,就一口新鲜甜翠的大葱······
那些日子尽管清苦,但一想起父亲正在工地上出力流汗,便感到这光阴的可贵,不敢稍有懈怠。
有一天晚上,夜已经很深了,窗外有“突踏,突踏”脚步声,是老队长查夜来了。他见到这光景,连声赞叹:“有出息。咱庄上多少年还没出过状元,就看你的了。可要注意身体。晚上熬夜,明天就不要早起干活了,多睡一会儿。”我说:“这怎么行,考学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。眼下不劳动就没工分儿,没工分儿就不能吃饭呀!”老队长叹了口气,临走时给我特殊恩准:“早晨晚起,不劳动也照样记工分儿,我说了算。你考大学,生产队帮不上什么忙,这点方便还能给。只是 ,将来功成名就了,别忘了穷乡亲就是。”我使劲儿点点头,算作回答。我深深感激老队长的特殊恩典,不是他,即使父亲随着青壮年劳力去了工地,我也不会顶替父亲到这菜园子里来。像我这样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是不适合守菜园子的。而我居然能够顶替父亲来到这里,实在是多亏了老队长。可以说,那一段时间,我是生产队里的一位特殊公民。后来,我考上了大学。可惜老队长没等到我毕业,就因积劳成疾,永别了乡亲们。
假日归来,先是挨家挨户看望我的父老乡亲,接着就到野外的那处小屋去默默地逗留良久,最后到老队长的坟前凭吊,追思这位辛辛苦苦几十年,也没能使乡亲们过上好日子,但却把心操碎、没有功劳却有苦劳和疲劳的庄稼人·····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