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雨,实在有些恼人了。倒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暴烈,反是这般不痛不痒、不死不活的缠绵,最是磨人。它像是与人赌着气,又像是自个儿生闷气,总没个爽利的时候。你需要它时,譬如正当玉米吐缨孕穗儿的关口,它偏偏吝啬得很,连一场透雨也舍不得给,任那毒毒的日头将那玉米的叶片晒得由墨绿很快发蔫,卷筒,变成灰褐色;玉米棵子又矮又细;正在发育的玉米穗儿完全停止了膨胀,大片玉米地因严重缺水而致大幅度减产,已成定局!急需雨水的日子,竟然不下一场透雨!可恶可恨冷酷无情的苍天!如今,良机已失,不再需要雨水的时候,它竟然缠绵起来!从早到晚,日以继夜,夜以继日,没头没脑,没完没了,紧一阵,慢一阵,时而哗哗哗,时而沙沙沙,处处潮乎乎,湿漉漉,窝在家里,百无聊赖,坐卧不宁,书看不下去,手机玩不下去,怎能不让人诅咒这混账透顶的天!多么渴盼着云散天晴、暖阳高照的爽朗秋日,好出门去走走,或是于夜间赏一赏那渐渐清减的月色。然而,雨却不请自来,淅淅沥沥,不知停息,无计可施补天漏,天和地都笼罩在一片湿淋淋的灰幕里。
你听,那声音一会儿急了,打在房顶的蓝铁皮上,是“哒哒哒”的,紧凑而杂乱,仿佛一个絮絮叨叨的怨妇,有诉不尽的委屈;一会儿又缓了,只剩下“沙沙”的,像是春蚕在啮着桑叶,那声音细细的,却无孔不入,直钻进你的耳朵里来。这急一阵、缓一阵的,便不单是雨,而成了某种煎熬。人的心,也跟着它一忽儿提起,一忽儿落下,总也寻不着个安稳处。那颗心,仿佛也被这雨水泡得发了胀,软塌塌,沉甸甸的,搁在胸腔里,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腻与焦躁。
推开窗,一股挟着土腥气的凉意便扑了进来。院子里的景象,更是愁惨。那棵老槐树,叶子已黄了大半,被这连日的雨水浇得透湿,沉沉地垂着枝条,了无生气。颜色是混沌的,失了秋日应有的明净与灿烂,只是一片斑驳的、湿滑的暗黄与褐色。远处的屋脊,轮廓也模糊了,融化在这片无边的水汽里。天地间仿佛是一只巨大的、浑黄的大锅,将万物全都密不透风地罩在里头。你向外张望,想寻一丝亮光,一线生机,可目光所及,尽是那低垂的、铅灰色的云,一层叠着一层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古人词里说,“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、点点滴滴。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!”此树虽非梧桐,亦未到黄昏,但那滋味却是相通的。这雨,下得久了,便不单是天气,而成了一种心境。它让你想起一些不甚如意、却又模模糊糊的旧事;它让时光的流逝变得粘稠而缓慢,每一分,每一秒,都似乎能听见它滴答走过的声音,却又抓它不住,只空留下一片惘然。什么也做不成,书是读不进的,字里行间仿佛都漾着水纹;手机也玩不下去,没有一段文字能让你专注,没有一个视频能让你欢心,觉也睡不沉,耳边总萦绕着那不绝的淅沥。整个人,便像一件忘了收的衣衫,被晾在这无边无际的潮湿里,从外到内,都透着一股霉味儿。
忽然便有些怀念夏日里的暴雨了(不是今年的2025年)。那是何等的痛快!乌云翻墨,白雨跳珠,来得猛烈,去得也干脆。雷声是战鼓,闪电是利剑,天地间一场轰轰烈烈的厮杀,过后便是雨过天青,万物如洗,有一股子酣畅淋漓的豪气。哪像这秋雨,这般纠缠,这般阴柔,像极了江南女子幽怨的哭泣,没有尽头,只有那化不开的、一团一团的水汽。
正自出神地埋怨着,忽见檐下角落里,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,急急地飞到了一片稍宽的叶子底下,缩着脖颈,细细的脚爪紧紧抓着枝干,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。它想必也是厌极了这雨,寻不着果腹的草籽,也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地方歇脚。看着它那狼狈的样子,我心里的那点烦闷,倒似乎被冲淡了些许。原来被这雨困住的,不止我一个;原来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间,每一个生命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忍耐着,等待着。
雨势仿佛又小了些,成了真正的雨丝,风一吹,便斜斜地飘着,像一张拂不去的珠帘。我忽然想,这雨固然恼人,但它洗刷着尘世的喧嚣,强迫着这浮躁的人间静下来,慢下来,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功德。只是我这被俗务与焦渴填满的心,一时还品不出这静中的滋味罢了。
也罢,既然走不脱,便安然处之。我掩上窗,坐回案前,索性静静地听它。那声音,此刻听来,倒仿佛有了些韵律。而在这无休无止的雨声里,我仿佛也听见了时光深处,许多个被雨水浸湿的秋天,和许多个在秋雨中,默默等待晴日的、安静的自己。
秋雨淅沥。
在郁闷烦燥之余,忽而忆起往事,不禁暗自庆幸:那是大面积栽种地瓜的年代。每到秋季,便是地瓜收获的季节,也是把地瓜切成片儿晾晒的日子。院子里,扯满了线绳儿或铁丝儿,挂满了地瓜干儿;房顶上,野地里,触目皆是晾晒的地瓜干儿。
正是在这个时候,常常秋雨绵绵,也是人们最担心最犯愁的时候。地瓜干儿是主粮,是宝贝,窝窝头儿是主食,那句广泛流行的口头禅:“地瓜干,瓜干馍,离开窝头不能活”,至今刻骨铭心。做为生命赖以支撑的唯一,地瓜干儿,最怕雨淋,一旦经雨,它或者表面变黑,食之浓浓的霉味儿,或者里边发黄,闻之扑鼻的苦味儿!前者味道儿差,后者又剧毒,弃之又不舍,于是就用清水泡去苦味儿再食用。
分地后,小麦取代了地瓜,白馒头取代了窝窝头!如今,任你淫雨霏霏,再也不用为晾晒地瓜干儿劳力劳心了!
雨,你就下吧,既然做不了苍天的主,那就随他去吧!仅当年收获的小麦,即使秋季大幅度减产,甚至颗粒不收,也足够庄稼人吃上三年两载白面馒头的……
不过,只管耕耘,不问收获,毕竟不是农民的性格。既然付出了血汗,总想收到回报,耳闻目睹秋雨倾泻不止,庄稼人怎能不愁闷难遣呢……
